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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日

时间:2019-11-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佩甫 点击:
城市白皮书(全文在线阅读)   >  五月二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看到变化了么?我说的是内在的变化,一种城市心理的变化。***比如说吧,马道街,就是城南那条老街,一条不宽的横街。你知道它现在叫什么?我说的不是挂什么街牌,当然挂的还是马道街。(二十年前,有一段还改为反修街,你不知道吧?)我说的是口头叫法。常去这条街的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是一个狗市。一街两行都是卖狗的。去的人都不说马道街了,说是去狗街。一说狗街都知道,说马道街反而没人知道了。
  半吊子生意人,多少有俩钱的,一说就是上狗街喝狗蛋汤去!说那玩意儿大补。那狗街一地狗毛,一地笼子,有专门的狗医、狗门诊,甚至还有狗交易所。狗街上架着狗肉锅,死狗活狗都卖。
  在那条街上不看人,抬头低头只看狗,在那条街上狗比人主贵,人是侍弄狗的……再比如,政四街,就是银水大道的中段那一块,你知道人们叫它什么街么?人们叫它公款街。那条路上一街两行全是高级饭店,一流的餐馆。一般人是不敢进的,起点千元,没有一千别进。里边全是装有空调、带卡拉ok的豪华雅间,小妞们扭来扭去一人拿着一个打火机给你点烟。这里的吃客大多是下边各县市来的头头脑脑,都是开着车来办事的。他们不花钱,他们来时都带的有人,带着企业的厂长,吃了喝了由厂长掏钱。他们从来不沾钱(为了廉政),送礼也是由企业来的厂长经理们买来送去,这样事办了,也廉政了。当然企业的钱也不是白花的,那钱百分之八十是贷款,吃的都是国家的,所以那条街叫公款街。个体户不在这儿吃,个体大款是另一路。个体大款一般都在宾馆里弄事。在亚东亚宾馆那条路上,那里才是真正的全套服务。吃是不用说了,吃了是洗,桑那浴、冲浪浴,还带异性按摩,接着是开房间……开房间我就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地方叫大款街。槐树街你知道吧?你知道槐树街现在叫什么?
  这里现在是个古董市,一街两行全是卖古董的,人们顺嘴就说是古董街。其实就是卖死人东西的,卖死人陪葬品的时间越长越值钱。一块破砖头,说是汉代的,要五十……羊街、水果街、服装街、邮票街、鱼街、鸽子街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这里边可以看出一个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那个词儿是朱朱告诉我的。
  朱朱说:这叫物化。人人反对,人人化。我不管它什么化,总之是全民性的,这是全民性的心态大转移。朱朱说:走在街上,你看看那些脸,哪里还有人,那叫人么?转移之后只剩下一个字了,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字……说到这里,我想起来我有一次问过朱朱,我开玩笑说,和你一块的那两个都要五百四百的,你为什么只要三百?朱朱出口就说:薄利多销么。我说,这叫人话么?朱朱说:没有人话,现在没有人话了。朱朱说:现在'解放'了。现在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好人了,这世上没有好人了,我他妈的也不是好人!我很是同意,我非常同意,这里边也包括我呀。所以,当我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丢人了。我只是后悔,后悔上了那东北小个子的当。
  我是十月十一日被戴上手铐的,那时天已有些冷了。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还是因为那笔化肥生意。那笔生意是三月份签的合同,说好是十天内货,货到付款。可合同签过后,货迟迟不到。打电话问,那边说是已经如期装车出了。可盼星星盼月亮车皮就是过不来,一拖拖了两个半月。你想,化肥生意是季节性生意,一家伙拖了两个半月,麦都收了,生意还怎么做?
  后来货到了,在车站上堆着。你知道,现在车站收费是很厉害的,放一天罚很多钱……可磷肥这东西过了季节就没人要了,说好的几个地方都不要了。你说叫我怎么办,这可是一大笔款子!
  货到了,他们的催款人也来了,天天逼着我要账……你想想,我能付款么?款一付我就成了一个穷光蛋了,剩那么一大堆放都没地方放的磷肥,还得付一年的租仓库钱,我只有跳楼了!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东北小个子骗了我,什么国营大厂,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县办的小厂,一百四十人,他说是一千四百人,一家伙扩大了十倍!狗急跳墙我深有体会,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是狗急跳墙了。那些天我一家伙瘦了十斤……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想邪门。我找了些工商、公安、税务方面的朋友,就是我那些顾问们。他们说,老魏,这事怕是得在法院解决。你得找法院的人。
  按说我们跟他们也都熟,可现在光靠人熟不行了,你得直接找他们……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刚好,朱朱说她在法院有一个朋友,我就让她去找法院经济庭的人问了问,看能不能告他们,我想告他们拖期。朱朱回来说,他们说了,告拖期不行,拖期是铁路上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好办。不过总还是有办法的……我一听就明白了,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朱朱,你给我约个时间,我见见他们。我说,只请两个人,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一个具体负责的审判员,多了不行,多了我负担不了。朱朱撇撇嘴说,就请两个人,你也太抠门儿了吧?我说,你不懂,这事你不懂。后来约了个见面的时间,约的当然是中午,中午是先吃饭,这是规矩。那天是在亚东亚宾馆见的面,请的两个人都来了,一个是经济庭的庭长,姓赵;一个是经济庭的审判员,姓杜。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现在最大胆最敢干的就是三十多岁这拨人。我安排了一个雅间,就我们四个人,包了一个雅间。坐下来之后,我说,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想向两位法律上的专家请教个问题。咱们边吃边谈。请二位点菜吧,随便点……那姓赵的庭长淡淡地说:菜不要点那么多吧?精一点……可点起菜来一点也不客气,拿起菜谱,开手就点了一只老鳖。你猜猜一只老鳖多少钱?一只老鳖三百,光这一只老鳖三百!那姓杜的也不含糊,点了一条白花蛇,一条白花蛇二百七。别的菜就不用说了……这顿饭我花了两千八。吃了喝了,我说,二位还想玩点啥,说了。那庭长用牙签剔着牙,淡淡地说:天热,洗洗吧。我说,好,那好……而后,我让朱朱去结账,我带着他们上了宾馆的三楼,三楼是桑那浴、冲浪浴、异性按摩……全套服务。一个人的费用是四百四十四,我掏了八百八十八……掏了钱我就下去了,我说,你们洗,你们洗,我还有点事……说完我就走了。其实这天基本上没有说事,什么也没说。回去之后,朱朱说:他们真敢点,他们也真敢点……我说,这才是开头,你等着吧,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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