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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地平线(2)

时间:2018-10-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司机对桑蒂说:“那次接你父亲出来也是这种天气。”
  “提他干什么?为什么老说我父亲?”
  “我又给他儿子开车了,然后你飞黄腾达,我还是开这车。”
  “我父亲早死了。”
  “像他要死也不容易。”
  “其实,”桑蒂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坐正身子,严肃地说,“道理是这样。那次他给工作队报信时土匪不该只割掉他半拉耳朵,就该杀死他。半只耳朵换了个乡长当。”他涨红了脸,绞动手指,“父亲就是太软弱,人家割他耳朵时他吓坏了。他对母亲也害怕。母亲要我们都按汉区的习惯生活。她是内地来支边的高中生。后来,我跟母亲回了内地老家……我上小学他们就离了婚。”
  “女人!”司机突然冒出一句。
  “母亲也没有再结婚。大学毕业后她要我回来,她说我的根在草原上。”桑蒂**缓缓起伏,脸色十分苍白。
  车外,雨柱的冲刷声,积水的漫流声,未见稍减,雨帘却分明稀薄了一些。背后隐约地漾动着道道金色光芒。那巨大浓重的灰黑雨云正从头顶移开,现出一角澄澈的碧空。
  豪雨冲刷过的地平线,闪烁着新浴后的嫩绿光彩,横亘在天尽头,绿光不断地泛起,像一支长长的魔笛,奏出潺潺的水声、云雀的鸣啭以及百花开启、牧草拔节的声音。之后是和风起于天外,催动一个女人……红头巾、白衬衫、绿腰带,在地平线上出现。羊群随之也柔润地涌流出来。老记者简直有点弄不清楚这景象是不是真实地呈现在眼底。多少痛苦和因痛苦而十分凄惨的日子,这种景象却美丽而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一女人背后又走出一个男子,他们互相久久瞩望,然后走到一起,两匹马首并拢,朝着东方。这道地平线总是横在其它各种色彩的记忆之前,成为一切思想的先声,一切意绪的前奏。他急于要把狗以及主人的故事讲完。为这个重归草原的年轻人把故事讲完。也为司机老关,也为自己一虽然你们都经历而且熟记了草原上的许多故事,但我们每每重述一次,都是对草原生活、对草原人精神世界的回味,都是一次新的领略与感受。千古相传,我们就这样把我们的草原交到下一代人的手里。而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有一些东西比在我们心里的更为沉重。
  “那买狗的人打马跑了起来,”他这样接上他刚才的讲述,谁也不觉得突兀。“狗追得很快,尾巴平平伸直,像一根棍子,长长的颈毛飘拂在微微耸起的肩胛上,它并不发出一声吠叫,在草丛中往前窜动,快得像一条受惊的游鱼。马腾空起来的时候,前腿勾屈,后腿绷直,人紧伏在马背上。身体微侧,向着狗追来的方向。”他停下来,整理一下思路,才又开始讲述,故事终于还是临近了结局:结果,狗没咬着人,人也没打中狗,下了马,两个牧人站在一起,那匹银灰色的马蹶动蹄子,抖动鬃毛。被重新系好的狗把铁链拖得哗哗作响。两个畜生渐渐安静下来,马喷喷鼻子,狗舔舔嘴唇,一齐站在栅栏投下的驳驳斑斑的阴影里面。
  主人夸道:“好马。”
  买主夸道:“好狗。”
  “般配的好狗好马。”
  “我们是兄弟了。”
  “是了。”两人相互拍拍手掌,盘腿在草地上坐下,膝头紧对着膝头,一动不动坐到夕阳西下。
  老记者结束了故事,思绪却还在那故事所留下的富于蕴蓄的空白中流连。那时,你自己经历这些故事,叙述这些故事时,差点都只当成一个关于风习的奇异故事。现在,你却以为,你同时是那两个人。你从灰色马背上翻下马鞍,把毡帽沿拉低一点,说:兄弟。你同时又是狗的主人,回应那热情的呼唤,用更为低沉更为激越的声调说:兄弟!
  “多美的结局!”桑蒂有所解悟似地轻轻说道。
  车又重新启动,奔向辽远。草原的清新空气中,一切色彩都明艳而又响亮。这时,要是有几支长号突然嘹亮地响起,激起深远的回声一阵阵波浪般向你涌流,也不会感到突然。这时,一些物体投下的阴影显得更加凝重。更为深沉。那些黄土筑就的平顶牧屋,湿润的墙壁泛出古铜色那种颜色也是那些饱受曰晒风吹的躯体的颜色。而每当那些投下深长影子的物体一旦从视野里消失,草原便空旷得令人揪心。
  地平线还是那样忽而急骤地奔到眼前,忽而又缓缓移向茫然无际的远方。牧人兄弟你们在哪里?我回来了,我和两个新的兄弟在一起。车里一片沉静。各人都在品味什么,并且相互感染,静默便愈加涂沉。老记者看见年轻人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说:父亲,他说:草原,你的儿子回来了。而你则想把草原叫作母亲。那时你十八岁。挂上一支小手枪,参加一个三人工作组进驻塔藏部落——也许,要想把草原叫作母亲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那女人一度是赛马节上的皇后,她美丽而放荡,声名远在这个小小的部落之外。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艰难地拉扯女儿长大的母亲,孤苦伶仃。
  她说:“我爱你那做土司的父亲,他到这个部落选过马。我没有马,只远远地看见他。我真正爱过的是一个回回人,和他有了这个女儿。和爱的人就有,不然就没有。其他人我不爱。”说到此,她会自得地掩面笑笑,但摇摇头又陷入一片忧戚之中。憔悴的脸上爬满了皱纹。
  她总是在寂寞的黄昏时来到你身边。父亲那时刚刚失踪——至今音信杳茫——那时积雪在帐篷周围堆起很高,风一股股卷过,她像黄昏一样颜色,飘进来随着一声叹息。小山岗上满坡的经幡拍击声特别响亮。你总要袖起双手,尴尬地站在远离她的地方。你想对她说今后不用来了,但你不忍说出口。
  “坐下来,孩子。”她吹旺牛粪火,花白的头发中夹杂着草茎、火灰、雪片。她手抖擞着,“坐下来,孩子。你很忧愁。孩子。”
  “我并不忧愁。”
  “他们抓你来的吧?”
  “不是这样,惹满阿姆。不是。”
  “其实你父亲也抓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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