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原创文学网 - 纯净的绿色文学家园 !
雨枫轩

生命(阿来)(2)

时间:2018-09-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驮子歪斜在马背上。马褡口已经给风扯开,几页报纸的边和半截信封急剧地拍打着,就要给风拔出来,卷向天空。手指冻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马褡口。他把挂在腰带上的风镜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个吓人的死字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他反而变得镇静了。往前挪挪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马嘶哑地咴唆了两声,年轻人觉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但他不要这样,便仰脸朝天望去。头顶,灰色的穹隆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开一点,露出一只耳朵。这时风的尖啸声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劲的呼呼声,横掠过耳边,听不出有一点间隙。“更大了。”他轻轻地碰碰长头发汉子。
  “像是……”
  “雪要下来。”
  “好像是。”长发汉子探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来得这么早。”
  “没想到。”长头发汉子应了一声,接着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和尚又皱着眉头说,“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在山上过一夜就是了。”长头发汉子看着和尚那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问:“泥炭有吗?”
  “有。”
  “柴呢?”
  “也有。”
  长头发汉子整了整腰间的打火镰。火石、火绒都有。他站起来,把驮子圈内积起的枯草一齐揽到怀中。
  和尚口里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长发汉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头又缩进了皮袍襟里。他已经快要在羊皮袍那带着腥膻味的温暖中睡着了,却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说后边有人马。”
  “你看见了?”
  “我觉得……”
  “觉得……觉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邮递员去我们寨子,该是今天。难怪我觉得。”
  “哼!那老头可比你强多了。”
  “哦,善有善报。这老头可不像别的工作同志。”
  “善报?像别的工作同志他就不会来钻这大山。”
  “也是。”和尚闷闷地说,吸了一撮鼻烟。善有善报,这是他遵奉的惟一信条。很难说这是信仰坚定,只是他的认识就仅止于此。想到自已的一生,长发汉子的一生,都与这信条相悖逆。但他宁可以为那许多跌宕的经历是一场梦魇,如虚幻,如过眼的云烟。只有死才是真实的,才通往宁静,通往平安。
  “命。”和尚寻思了一阵,又吐出了一个字。
  “命?”
  “像天一样,这么大的风也把他怎么不了。”
  “空的你都怎么样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还在反诘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丧。
  “死也不容易。”一句话点到两人的伤心处。
  “唉!”长发汉子叹道。
  “唉……”和尚叹道。
  插在马鬃里的手掌感到马颈上的肌腱渐渐绷紧。马又低低地咴咴两声,一扬脖子,摇晃一下便站了起来,瞅了主人一眼,亲昵地扇动一下宽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里莫名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抓住马缰走在了马前面。风把棉大衣的下摆高高扬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脸上现出一股凶狠的神情。他相信,张开的大衣下摆是他矫健的双翼,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萊璧,一只精灵,不!是一只无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风雪弥漫的天空。双翼搏击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诚的马匹,遮蔽着那辆绿色的摩托车,遮蔽着自己心中关于姑娘们的那点温柔,遮蔽着急欲啜饮生活的年轻的自己。
  ……往前走。走。还默念着一些不知怎么冒上来的句子。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出来,这山背多像是一条大鱼背啊!走。从……呵,这真是有男子汉气势的诗句。这些断续的诗句都汇聚向心中那个主题:走。心是多么广阔!那些邮件也一件件栖息在心中。太阳穴上像是有一只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想到胸口是鸽窠,邮件带着哨音飞舞而去。
  马又一次腿一软,趴下了。
  他把邮包从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来。一个星期来国家、省、州三级的日报,廖廖的几封信件,并不会有这三、四十斤的重量。马褡里尽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货,全是老邮递员给寨子上的人捎带的。老邮递员本不愿再麻烦别人,但他自告奋勇地捎带上了。这也使他有点暗暗反悔。
  他把邮件背好,丢下马鞍,马终于又站了起来。
  尖利的耳鸣剌得太阳穴阵阵剧痛。天空也一阵一阵发黑,许多飞舞狂荡的星星就在其中嚣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了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双腿。当风停下时,他也随之颓然倒地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洒落下来。马也随之沉重地卧倒了。
  饥渴烧灼着他。他大张着口,让嘴唇、舌尖沾上点那凉丝丝的雪花。气喘得平顺一点了,他掏出仅剩的两个冷馒头。大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时,似在寻思什么。他蹭到马头边,把馒头餅碎了,塞进牲口嘴里。吃了馒头,牲口似乎长了些气力,便舔食着已堆积起来的雪。小伙子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亮光,愈来愈亮。他把冻僵的手捂在马鼻孔上,让它呼出的气息温暖一下,盯着马眼。而马一眨大眼,几滴泪水便刷刷地滚落下来。小伙子嘴角那丝温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不过他相信马会有力量站起来,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边的草。他脱下大衣,盖在邮件上。再把马缰缠在手腕上,系紧。一旦马站起来,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认得路,老马识途。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烂、拖光,只要手还在马缰上。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