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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血迹(3)

时间:2018-09-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追风来回奔忙几趟,回来伏在火塘边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浆。
  “它不用舌头舔。”父亲说。那年,黑狗追风两岁,我十岁。
  父亲把碗中的食物放在追风面前,再掺上一些清水。我把碗中的糌粑倒进追风面前的碗中。母亲又把她碗中的食物倒进我碗中。
  她清清楚楚地骂了一声:“死狗。”
  父亲看看她,什么也没说。
  狗仲出舌头发出啪哒啪哒的舔食声时,也响起母亲用舌头舔食碗壁上残存食物的嗞嗞声响。
  听着伙伴们被涌流的鲜血刺激发出快乐的高叫,我不敢抬起头来,感到头上有一朵绿色的火苗在跳荡在燃烧。那是从父亲的眼睛喷射到我头顶上来的。
  父亲看着广场上人们来回奔忙,仍背倚那木头没有动弹。
  “人家看我们呢,到你阿爸那边去。”
  我穿过广场,身上带着彩芹老师身上的香味。
  “阿爸。”我说。
  父亲颤抖一下,抬起头来。我感到包裹我的彩芹老师那香味离开我,缠绕到父亲身上。但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只是他脖子上那条蚕样的伤疤微微有些泛红。父亲从不许人提他这道伤疤。父亲这道伤疤据说是剿匪时留下的,这也是听人传说。我家的人总有些东西被这种传说搞得十分神秘。
  一次,我悄悄打开墙角边一摞四口绿色的子弹箱,发现了一个铜牌,上面系着的绸带已被虫蛀坏,这些东西包裹在一顶褪色的船形帽里,其中还包裹着一个转业证书和退出共产主义青年团的证书。我入迷地看着这些摊在我双手中的东西,门被人推开,门框里透进的一方阳光笼罩在我身上,我都没有发觉,父亲的形象在我眼中高大而又陌生。矮小的父亲出现在门口,遮断了那框阳光。我木然感到那团绿色火焰又在我头顶燃烧起来。
  父亲过来,碰碰我肩头,帽子和勋章与红皮证件掉到地上。父亲坐在暗处说:“坐下。”我就到他身边坐下,默默看着那枚勋章和帽徽在阳光下闪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书。”
  “嗯。”
  “长大了要有志气。”
  “嗯。”
  “离开这个村子。考不上学校就去当兵。他们若是收你,那些东西你拿去玩。”他指指帽子里那些东西。
  “嗯哼。”
  “你懂事了,不玩就给你妹妹玩。我只会管好你,其他要来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
  那些东西被营养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时间,妹妹死后,那些东西在火塘边蒙满了尘垢。后来就不见了,彻底消失了踪迹。
  父亲这时脸上毫无表情背倚那根木头。
 
  嘎洛的独眼瞟着我们说:“能拿刀的娃娃还有,叫他们回家去把装血的木桶拿来,每人桶里加一块牛油!”
  会计过来说:“大队长说的你听见了吗?”
  我说:“我们家有。”
  会计古怪地笑笑。
  父亲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说:“告诉大队长,我砍柴去了。”
  会计转身走开后,我说:“我也去砍柴,阿爸。”
  父亲眼里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触痛了我的心脏。
  “念书,找老师去,我的力气只够来管好你。以后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
  我在父亲那粗砺的手掌的摩挲下,勾头缩颈,一连声说阿爸阿爸。
  父亲叹口气,紧紧腰上缠着的皮绳,就耸起肩头山去了。
  一九五一年,我们所处的岷江与大渡河上源的山区与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们进入人民政府担任职务。而在民国初年才取得正式认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头人神秘地失踪,头人家的财产被全部充公。同时还有回族坐商马依布拉家的财产被没收。头人的女人与马依布拉与他那戴黑纱的女人先后把自己交给玛岗觉卡所汇入的梭磨河,梭磨河为大渡河三条上源之一。马依布拉家和父亲同年的女儿在此之前足不出户。她背上一条洁白的布袋出去寻找她父母,以后又回到村里,以后又叫父亲在大草原上巡逻的马背上时时记起,一时难以尽述。父亲那时十六岁,和村里三个年轻人参加了志愿军,在成都集训一个月,后来草地战事吃紧,又转入公安部队刚组建的骑兵团,进驻阿坝草原。历任通信员、战斗班长和警卫班长。一九五八年,草地战事平息,父亲转业任乡文书。一个生产队长被要他上报的产量吓得上吊自杀。父亲和此事无关。工作组调查发现,乡文书原来系头人出身,当兵八年,竟然没有入党提干。将被送往一个干部农场时,父亲愤然还乡。
  村子里没有四类分子。
  前面说过,够四类分子资格的三人,一人失踪,两人自杀。后来,村子里柯亚家被评为富裕中农,那家人和我们若巴家大不相同,他们克勤克俭,两兄弟共娶一个女人。工作组决定把他家定为漏划地主。村里以嘎洛为首的人不同意。柯亚家的儿子曲哥血气方刚,怀着满腹委屈伏击了奔驰中的伏尔加轿车,未遂被投入监狱。工作组也因此作罢。所以,父亲回村后变相成为管制对象。
  父亲这一次回乡和前次回乡大不相同。
  那年父亲护送同村参军的同伴的遗物,那阵他身穿军服,脚上套一双高统马靴,身背一支枪管瓦蓝的卡宾枪,十三发子弹打翻了十一枚铜钱。
  “若巴家血脉不断哪!”嘎洛当时就叹息道。然后他邀请父亲参加了成立合作社时竖立鼓架的古老而又庄重的仪式。当时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是那时,父亲种下我。
  他所爱的姑娘是阵亡的伙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
  那姑娘的盈盈泪水在日光下闪烁。白桦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再远处是几块棱棱岩石的巨大阴影。
  母亲温软的手臂缠绕住父亲的脖子,说:“我要你压紧我,我不要你死,压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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