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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血迹(13)

时间:2018-09-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以前就传说若巴家里尽出不一样的人。”
  “我想也是。”
 
  这时,一只蟑螂从灶孔中钻出来。追风眼睛一亮,扬扬前爪轻轻地按住那家伙。追风两只前爪起起落落,戏耍那只蟑螂。终于它放那只蟑螂钻回灶孔,清脆地汪汪两声,结束了表演。
  那老猎手一气喝干母亲斟上的热茶,说:“多谢,”他揩掉胡须上的水珠,“我不是夸口,我知道这狗是条好狗,不过这只狗要是不落在我手上就不算它的造化。来年春天我来牵它,我带来你要的东西。这点东西留下,往这屋子和女人孩子身上添点东西。唉,多少旺实的家族一败如此。”
  父亲轻轻把那几只麝香和鹿茸推回他面前,他望望父亲,就把那些东西收进怀里。
  母亲双手撑地,对他俯首弯腰:“狗我们留着,请你务必带来他要的东西。”
  猎人叹口气,弯腰出门,拨开门口围得紧紧匝匝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追风每天跟定在父亲身后。父亲穿出窄巷走进广场。在那几根被早晚的霞光染出珊瑚般紫红色的鼓架木桩边叫一声:“呔!”追风就立即停下脚步,等到父亲走过小木桥,或爬上村后的山坡才一跃身飞快地追上去。每天晚上,都是追风先父亲回家,然后才听到父亲疲乏的脚步。这时,母亲已经备好了晚茶,正敞着怀给妹妹喂奶。一家人的和睦欢愉可想而知。家里总是缺少粮食,晚饭总是一锅麦面糊糊,里面多加茶叶。因为父亲勤勉劬劳,面糊里除了盐巴之外,还能放一点辣椒和油脂。追风总是和我们同享麦面糊糊。然后父亲就着火光看彩芹老师塞到我书包里的《人民日报》
  和《参考消息》。学校老师看到这些报一般在七天以后,父亲要多等两三天时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母亲哄睡了妹妹,从火塘边的地铺上支起身子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父亲说。
  追风却对巷子里的脚步声咆哮起来。
  追风对村子里的人全都十分凶狠,只有对彩芹老师例外。一些人说彩芹的炽烈情怀连畜生都感觉到了而它的主人却不理不睬,未免有违人性天理,持这种看法的是嘎洛以及母亲。另一些人却说追风扑到她胸前是她那对东西连狗都可以随意抚摸。这些人往往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东西,但有了令人难测的心地,比如副大队长阿生,知青王二娃,团支书嘉央等等。
  母亲对父亲说:“她那么爱你。”
  “早知道是这样下场我连你也不爱。”
  “你爱她吧。”
  父亲深深垂下脑袋,他忍受不了母亲脸上浮起的鄙屑的神情。
  “女人最值得的是把怀抱向一个男子汉敞开,你知道吗?”
  父亲摇摇头:“你明白,我不能害她。”
  “你害了我吗?”
  “我不知道。”
  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情爱日笃,追风和父亲形影相随。而父亲命定一生坎坷,命定要对多难的命运垂下不屈的头颅,面对历史的重压父亲挺直的脊梁终究不得不弯曲,要是不折断的话。而父亲命定像许多一生坎坷的人一样心怀自己渺小的希望。父亲那时的希望是来年春天那个有名的猎手会抱来一台收音机然后把追风牵走。
  转眼到了秋末冬初,一场压草雪下来,天气逐渐转寒。
  那天,母亲吩咐我把彩芹老师请到家中,她自己却到舅舅家去了。她要我等父亲回来后也到舅舅家去。母亲说:“我和她要帮你父亲,要他好好活下来,你阿爸心里太惨了。”
  彩芹老师抱着我的头坐在火塘边上,我尽力把脸腮贴在她柔软的胸口上,她颤抖的手指捏痛了我的耳轮。
  我当然知道她爱的是我父亲,我也爱。
  “阿妈说,你帮她帮帮我阿爸。”
  “我帮,我爱他,阿来,你妈妈真好。”
  我眼一热就哭了。
  “他快回来了吗?”
  我说:“追风的铃铛一响,就是阿爸回来了。”
  “你阿妈这时做什么?”
  “热好茶。”
  “茶已煨在火边了。”
  “把壁架上的纸烟放在卡垫前顺手的地方。”
  “烟放好了。”
  “阿妈总说要是有酒,男人总要在累了的时候喝点酒,可我们没钱。”
  彩芹老师一拍手从她带来的报纸下抽出一瓶酒。
  “这事不要对人说,阿来。”
  我点点头。
  她说:“懂事的娃娃,好娃娃。”
  我刚想申辩我长大了,我不是娃娃,这时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倚在门框上,看那一方银白的月光泻进屋来,彩芹老师把脸埋进双手中间。
  父亲倚着门框说声完了,然后就势滑下身子,坐在门槛上说:“完了,完了。”
  追风没跟着他回来。
  彩芹老师赶紧打发我去叫母亲。回来时,父亲正呆坐着望着一塘旺旺的火苗。彩芹老师一见母亲就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父亲终于开口,说在林中打柴时父亲听到追风狂叫着扑向远处,后来惊叫了一声就没有了声息。
  父亲找来找去,后来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脚印和一段绳子,上面还有勒断的狗毛。
  父亲艰难地抬抬手:“阿来送老师回去,老师不要和我这样倒霉的人来往。还有报纸也请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里没有。我只该想着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着叫我心里边难受。”
  父亲一下变得多话了,腰深深地弯向地面,两个肩头耸起。
  三天后追风的尸首在一片桦树林里找到了。它被人吊死在树上。它充满凝血的嘴大张着,上下颚被一把尖刀撑开,像这样,任凭怎样摆布,它也不可能发出一点声音。北风吹来,美丽的桦树枝条沙沙作响,残存的金黄叶片徐徐飘落下来。追风颀长的身子已经冻僵,眼窝里积荡了旋风搅起的干燥的雪粉。我上去割断绳子。它僵硬的身子冬一声掉在雪地上,僵硬笔直的尾巴断成了几截。那把刀也当啷一声掉出来,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撞出了几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父亲拾起那把刀来,端详一阵,脸色遽变。他一哆嗦,刀脱手跌落时划破了他三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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