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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3)

时间:2018-02-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麦家 点击:
  会议一开始,代老A就神色严重地告诉大家:最近我们已有两人变节叛变(其中包括花园街17号的),组织遭到惨重破坏,先后有7名同志被逮捕,组织上要求同志们暂时“避避风头”,“没有组织命令一列不准私自开展工作”。
  “但是,”代老A目光变得犀利,“两个叛徒必须不惜代价除杀,冒最大险也要除杀!”看看大伙又说,“组织上决定这项任务交给‘望远镜’完成,必须尽快。”
  “他们现在哪?”坐在我正对面的一个墩实的中年人问。我想他可能就是“望远镜”。
  “就在这,在毛人凤手上”代老A说,“但据说就要离开南京,不知去哪里,也许是重庆。”
  “毛那边不是有我们人,”中年人好像有些异议,“让他们干不是更方便?”
  代老A剜他一眼,责问道:“听你还是听组织上的!”
  中年人垂下头,不吭声了。
  这时,坐在女同志和理发老头中间的那位带眼镜的同志,就是原先在屋里等我们的三人中的一人,他插嘴说:
  “他们被捕了。”沉默一会又说,“刚被捕的。”
  这人是谁?他怎么说我们被捕了?我想,难道是你母亲被捕了?这意味着下午我打电话时管家是在被迫骗我,同时也意味着我的声音已被录音!一下子我变得坐立不安,手脚居然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为稳定一下情绪,我掏出烟来。正当我把烟刚点燃,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叫,我们并没有听清楚呼叫的是什么,因为呼叫的人似乎刚出声喉管就被割断了。但这足以引起我们警觉,再说接下来的一阵子被压低的沓沓沓响声——像有一大群鸟在扑飞,更加提醒我们:出事了!
  这时,刚插嘴话说“我们已被捕”的那位“眼镜”同志率先飞身扑到门口,扯灭了电灯,同时大喊一声:
  “快跑——!”
  但此时沓沓声像粘在屋墙上,要跑无疑已来不及。事实上我们一扯灭灯,外面就向我们喊话了。无法逃跑的我们只好都分散在屋子四周,像壁虎一样贴墙而立,目光齐齐落在代老A脸上。我说过,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看见代老A拔出手枪,朝传来喊话声的方向开了一枪,紧接着里里外外枪声和呼叫声四起。到这时,我反倒没有了刚才的惊慌,变得异常镇静,右手灵活地从后腰上摸出手枪,打开保险,朝窗外射击,一块玻璃我听出是被我的子弹击中咣当粉碎的。正当我准备瞄准再射时,跟我站一起的那位女同志突然踹我一脚,喊我:
  “快!快撤!”
  我随她指的方向看,那位刚才飞身灭灯的“眼镜”正在向我招手。我一个鱼跃飞身扑到他脚下,看见他裤档下有另外一双脚正在魔术般地缩短,像正在被墙体吞吃。不一会那双脚不见了,露出一圆黑洞,“眼镜”用脚踢踢黑洞,对我说:
  “快过来!快走!”
  我顺势扑入黑洞(当时我躺在地上),开始慢慢地听不到枪声。
  暗道出口在一条山涧的两块巨石缝里,很隐蔽。我不知在暗道里爬行了多久,反正出来时已听不见枪声,不知是因为距离远的缘故,还是战斗结束了。我从暗道出来,看见理发店的老头已在外面,他身边没有其他人。这说明我前面只有他一人,我看到的那双“魔术的脚”就是他的。他上前来拥抱了我,然后把头伸到洞子里侧耳听听,也许听到了什么,转身问我后面是谁。我说不知道。过一会,后面人出来了,是“一把刀”,就是那个红头发青年,我在第一次“红楼会议”上见过他。他躲过了这次劫难,但……我说过,他很不幸,就在南京快解放时却牺牲了。后来除杀两个叛徒的任务是他完成的,因为“望远镜”就在这场战斗牺牲了。
  他出来后很久都没人出来,我们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人出来,又担心等久了出麻烦,所以我决定让老头和“一把刀”先走,我再等一会。令我吃惊的是,当我看他俩离去时,发现理发店老头的步态稳健自如……我突然对这位平常唯唯喏喏的老头肃然起敬起来。
  他们刚走不久又出来一人,是那位女同志,她一出来就伏在我身上呜呜大哭。我以前从没见过她,我想她也不会认识我,她这样子使我有点窘迫。我劝她一会后,把她扶坐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像刚才理发店老头一样把头伸进洞子。她问我干吗。我说听听看,还有没有人出来。她又一下哭起来,说:
  “没有了,我刚进暗道他们就把门关死了,我一直在那听他们战斗,直到断了枪声才走。”
  我问:“有没有被捕的?”
  她说:“听不出来。他们肯定都牺牲了。”
  这是个魔鬼和天使握着手降临的晚上,仅仅在短暂的一阵子枪声中,我知道了什么是死,什么是生;生和死都是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神秘不测。我感激上苍在如此危难中给我洞开一条逃生之路,但就这样我仍然要咒骂她夺走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的生命。我没有忘记,那天会议上总共有11名同志,这就是说,那天晚上我们牺牲了有7名同志。如果加上在院子里向我们呼叫的那人,牺牲的就该是8人。但我不知他是不是牺牲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胡须老头,也许不是。说真的,尽管只有一面之交,可我对这个白胡须老头总有种莫名的顾虑和怀疑,我忘不了他离开我们时露出的那道哆嗦的目光。如果说出卖我们的人肯定是那天晚上人中间的一员,那要我说他就是“这一员”——卑鄙的一员!但谁也不知道这卑鄙者是不是我们就在这些人中间,我现在也不知道,所以我这么怀疑他也许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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