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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不爱搭理人的技术情报站站长(2)

时间:2017-12-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心武 点击:
    张奇林的女儿张秀藻,有时会在全家看电视剧时,忽然问张奇林: 
 「爸爸,在你们党委里头,你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呢?」——提出这 样的问题并不奇怪,因为在反映当代社会生活的电视剧里,几乎照例 总有那么两、三种类型化的干部——除了 「改革派」和 「保守派」,往 往还少不了 「糊涂派」(或叫「和稀泥派」)。张奇林遇到这类问题,往 往总是微微一笑,所答非所问地说:「没那么简单啊。」是的,生活本 身并不象某些电视剧表现得那么简单。不过张奇林并不想批评任何一 部电视剧,他也几乎从未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他倒想看,但他没 有那个时间——即使回到了家中,难得暂时地坐到电视机前,也难免 不是电话便是人来,把他又引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去。 
    关于庞其杉是否适宜提拔为技术情报站长的争论,新党委的成员 们恰恰是出于改革心切,才决定加倍重视技术情报站的工作,才为站 长人选的问题展开了那么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直到十月份才宣告结 束,庞其杉的任命终于被确定下来。 
    任命宣布以后,出现了微妙的情况:情报站内部的反应——无论 持赞同还是持保留态度——倒都并不强烈,而局里的其他部门,又尤 其是一些党员同志,却普遍认为这是局里的新领导班子择人不善,他 们甚至在机关食堂里吃饭时也议论这件事说:「看吧,情报站这下非乱 套不行!」可是一个来月过去了,情报站却不但没有出现混乱,反而比 以往更能发挥作用。在一次全局大会上,由情报站向大家介绍国外科 技发展最新趋向,庞其杉作为一个「穿针引线」的主持者,先致开场 白,又在每一位元情报站同志介绍情况前后作引入性与过渡性的发言, 最后再作总结发言,使一些颇为深奥、新奇的资讯,舒舒服服、清清 楚楚地输入到大家的脑中。散场后,一些原来对庞其杉持有不良印象 的人,开始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他也不是总那么死眉瞪眼……」 
    可庞其杉在走廊上遇见了人,仍旧不能主动打招呼。就在前几天, 在走廊上远远看见了张奇林,张奇林刚想主动招呼他,他呢,却突然 拐进厕所里去了——显然,他不但改不了不爱搭理人的毛病,而且, 也依然害怕别人仅仅出于礼貌来搭理他。 
    现在,他出现在了张奇林所住的院子门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古 怪。他已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不能战胜那连他自己也憎恶的、莫 名其妙的羞涩感?正是为了跟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羞涩感搏斗,这天 早上他才故意从家里骑车到机关去,故意钻进传达室里去取信,并且 满心满意想用一个微笑、一句随和的话,使传达室的祁大爷多少改变 一点对他的固有印象。但祁大爷受够了他的冷淡,怎知他今天内心里 的省悟?见他进去了,连眼皮也不?他一下,管自去干别的,他只好仍 旧默默地把自己的信取走,又默默地出得屋去……在他上楼去情报站 时 (他也确实需要到情报站取一本外文小册子),在楼梯上迎面遇上了 行政处处长老傅。老傅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习惯性地把眼光 一挪,随即,他痛恨自己的劣根性难移,又拼足力气将眼光运回到老 傅身上,老傅这时已同他错肩,内心里已经浮起了「这个庞其杉呀, 真是没治……」的想法,庞其杉却终于从口中呐出了 「老傅!」的招呼, 并且更直望著老傅的脸说:「您、您星期天还来、来……?」老傅倒被 庞其杉的这种 「反常」状态弄得吃了一惊,略一定神,遂对他说:「我 有事呀!今天张局长不是出国吗?我要送他去机场。原来今天一早就 出发的,现在改成下午两点到他家去接他了。我再落实一下小车和司 机的事。你怎么也来啦?」庞其杉心头这才松弛一点,涨红了脸说: 
 「我、我来取本书。」要不是老傅知道他性格古怪,见了他那表情,非 以为是遇上了贼不可,庞其杉为了进一步同自己的羞涩搏斗,便有意 又同老傅攀谈了几句。他才知道张奇林这回要去一个月左右,第一站 先到西德,然后到法国,再到美国,最后经香港回到北京。 
    庞其杉从办公室里取出了那本小册子,慢慢往楼下走的时候,心 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应当赶快去找一趟张奇林——趁他 还没有前往机场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必要性究竟是在于他将 提出的一项请求,还是在于他对自己性格弱点进行一次强攻。 
    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 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 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 
 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性,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 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内 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著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 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 称为 「块块横肉饱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 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 「横肉」标本,而存入 「文学博物馆」 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 竟依附著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 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 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 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 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 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 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 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 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 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内,便不复发作,同爱人, 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 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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