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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之死(5)

时间:2017-04-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冰河 点击:
  老旦见小色匪等人日夜守着自己的住处,就问怎么回事。小色匪趴在他耳朵上说那一铁箱子钱带回来了,凑足了一万多块大洋,大箱子不好搬,他让人都分在十几个麻袋里捆在马上。老旦一惊,这才想起这钱的事,他赞叹地拍了拍小色匪,黄家冲终于有个惜财的人了。
  这块共产党的地方穷破不堪,村民稀少,那些房子就和草编的一样,老旦等十几人每天吃粥咽咸菜的,偶尔有肉也是瘦巴巴的鸡肉,黄家冲的匪兵说打仗半月没瘦,在这半月就饿得小鸡子似的。老旦没事在村子走串,看见很多家锅里下的都不是米,是他没见过的奇怪的糊糊。他便知道阿凤已经是将最好的东西给大家吃了。
  “拿出三百块大洋,留给他们……”老旦对小色匪说。小色匪点头去办,老旦又跟上一句:“别让玉兰知道。”
  阿凤对这钱颇感意外,不知该不该收。老旦说你救了玉兰,这点钱算什么,要不是黄家冲打仗打得破败了,还能多给你些。老旦又不明白了,你们打富户分田,怎么不拣几个有钱的村子打?
  “很多村子的富户听说我们要来,连夜就卷铺盖跑了,有的还烧了房子。”
  “你要哪天带人打到黄家冲去,俺也跑……”老旦呵呵乐了。
  “不会的……”阿凤红着脸说,“你不会的……”
  老旦没听懂她这两句,前半句以为懂了,后半句将他彻底弄晕。他微微叹了口气,悄悄看她的脸,却见她正仰头望着村庄里高擎的红旗,心一下便凉了下去。
  老旦一行执意要走,阿凤便不再挽留。老旦让人蒙住玉兰的眼,告诉她外面阳光炽烈。阿凤也不便送,远远地和老旦挥了手,老旦木头一样挥了几下,就上马离去了。刚出了山村的口,老旦突然发现玉兰站在地上,登知不妙。
  “枪给我……”玉兰对小色匪伸出了手。小色匪犹豫着,玉兰抬起了手,他便将驳壳枪递给了她。
  “玉兰,你作甚?”老旦大惊,但玉兰已经举起了枪,她极虚弱,但耍枪的手腕依然灵活,枪口只一抬,两颗子弹从老旦头顶飞过。老旦弯腰回头,只见村中间的红旗被玉兰的两连发打断了绳子,纸片一样飞到山谷里去。村子里一阵嘈杂,拿红缨枪的人紧张地看着他们。
  玉兰扔还了枪,对走来的老旦说:“别忘了我的话,你……要和他们……勾搭,我就要了……你的命。”
  说罢,玉兰软软地瘫在地上。
  回黄家冲的路上,冷雨落了两天,山路上冰雪凝挂,漫山遍野都冻住了。纵是想尽办法为玉兰挡雨御寒,她仍是受了冷,烧得晕乎乎的。老旦也冻得直打喷嚏。这是个寒冷的冬天,鼻孔里都是冰碴。小色匪说这是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冬。黄一刀赤着脚走了一天,第二天左脚就裂成了八瓣,脚趾发黑,脚踝青紫。老旦情知他那受伤的脚冻坏了,却不明说,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黄家冲远远在望,它寂静无声,冒着淡淡的青烟,像在冰天雪地里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着这熟悉的山寨,浮起浓浓的忧伤。山匪们疲惫不堪,却没有老旦这样的失落,他们嗷嗷叫着纵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个不老实的山寨,凯旋归来。
  村民们都出来了,哭声大老远便响彻山谷,老旦艰难前进,腿上锁了镣铐一般。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痛苦,它们比失去战友更令人难以承受。
  老旦惊讶地看到陆家冲的陆老七带兵站在门口,陆老七穿着棉袄奔过来,见了老旦就一个立正:“二当家的,你们不在这些天,我带人守好了山寨,黄家冲平安无事。”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说。陆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后的人,嗫着嗓子说:“大当家的……”
  玉兰坚持要下来走,老旦劝不住便搀起她。
  “没事的,我能走,别让乡亲们担心……你以后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松开了她,脸憋得红红的,他对成为这个老倌子毫无准备,只知道欠黄家冲太多,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来有关。
  玉兰咬牙走回房子,一头晕过去了。老旦给她喂了药,让几个老婆子照顾着,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着小色匪来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开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着最中间一块地方说。
  葬礼异常隆重,黄老倌子的头装进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灌满黄家冲最好的酒,再用胶泥封好烧干。陆家冲来的十几个神婆跳起不一样的舞蹈,舌头如鹦鹉般抖出尖利的声响,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弹,土炮从上午响到黄昏,几十坛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着人的脚面。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们头扎白布,哭着笑着,跑着跳着,在山坡上跌打滚爬,在最大的新坟上痛哭失声。老旦默默站在坟的旁边,等着愤怒的村民来算他的账,但是,一个都没有,只有泪痕满脸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当家的,守好黄家冲,守好玉兰。”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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