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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之死(2)

时间:2017-01-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冰河 点击:
  “他还好,我听得见。”神婆闭着眼说,“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长沙这一仗会赢么?”黄老倌子凑近了她。
  “输赢不重要,和你还没关系。”神婆眼抬起来看着老旦,“和他有关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还没等他问话,神婆又扭脸儿对黄老倌子说:“他带着棒槌来,骑着棒槌走,玉兰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黄家冲也就要跟着走,快了,快了,老倌子,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
  “他们啥时候回来?”老旦忙问。
  “这就回来了。”神婆眼也不抬,“喝了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黄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这酒腥臭热辣,一溜火线走下肝肠,老旦顿觉目眩神游,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来。
  “酒只有这一壶,刚够你们俩喝,女人喝没用,再来一杯。”神婆说罢又倒上了,这两杯便是一斤的量。黄老倌子二话不说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进去。这一杯再下去,热汗涌出毛孔,鼻息嗅到奇异的花香,眼前像点了熊胆,陡然晶亮起来,再看端杯的手,已经稳如老树的枝了。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吗?璐颖她说不定懂得。”黄老倌子放下杯,擦着汗说。
  “我这不是病,是命数里一劫,古语有云:鬓生丘谷月半亏,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无常过路酒,三更夜里倒满杯。老倌子,过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神婆拔掉发簪,披开一头银花花的脏发,指着山口的方向说:“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你们去迎一下吧。”
  黄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说得周身发颤,也起身道:“老神仙还有何嘱咐?”
  “多备黄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来了……”神婆说完,将头发捯饬到前面,严严实实盖了脸,躲在后面又开始念着谁也不懂的咒语。
  二当家的果然回来了,老旦和黄老倌子刚走到山口,就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走来,他们疲惫不堪,衣衫破败,骡马少去很多,大多驮着伤员。还跟着几辆大车,上面躺满了人。二当家黄贵坐在马上,腰上缠着满是血污的绷带。老旦略微数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个全乎的,纵马先跑了过来。
  老旦忙叫过碉堡边的一个小匪头,让他吹响牛角,三长两短,弟兄们和麻子妹便齐齐来到山下帮忙。黄贵被搀下马来,咬着牙走到黄老倌子面前,那一张原本黑红的脸没了血色,眼里还挂着一些泪。老旦从没见这人流过泪。
  “老倌子,人我带回来了。黄家冲人击毙日寇49名,击伤50多人,活捉3人,咱们战死16名,回来11人,失踪两个,老倌子,长沙打赢了。”
  黄贵说罢,给黄老倌子敬了军礼,手放下时,老旦见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长气吐出来,登时仰倒。众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黄贵的眼皮,又掀开纱布看了他的伤,对老旦轻轻摇了摇头。黄瑞刚扑到黄贵身前喊着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来。黄老倌子却岿然不动,忍着泪说:
  “抬二当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说,他们参加了防御长沙城中和城南的几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所在的一个团几乎打光。匪兵人数虽少,战斗力却得到长官们高度认可,也因此执行着极艰难的任务。二当家的带众人与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个,肚子也被刺刀捅了个窟窿,伤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绝在后方医院等死,执意回来,死也要埋在黄家冲。战死的弟兄们都烧了灰,拉在一辆大车上。部队给的上千块大洋奖励都在路上散给了苦难的百姓,回来时竟不名一文。
  黄家冲的老婆子们都出来了,将归来的匪众脱得精光,在红彤的火盆边儿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擦身。这是黄家冲古老的仪式,历经世事的老女人一个个擦洗浴血归来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体贴。无人觉得尴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黄家冲人,岳阳归来便没有这礼遇。伤员都集中在麻子妹设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个伤员都洗了伤口,用崭新的绷带包扎,葡萄糖和消炎药液都是从各种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伤员大多无碍,只是有两个没办法,一个被弹片钻进脑袋,一个钻进肺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说的拉屎病。麻子妹听了一惊,却说不大可能,神婆说的这病八成是霍乱,但它没有那么长的潜伏期,更不大会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战区感染,走不到这里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让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边要挖深坑放进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点保护。老旦一一记下,让二子等人赶紧去办。
  “挣了那么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颇为心疼,却由衷佩服,黄老倌子对二当家此举也颇为赞叹,这是给黄家冲攒足了脸面,岂是那些钱换得来的?黄老倌子慷慨抚恤了战死匪兵的家人,活着回来的也一样。黄贵等战死匪众之墓建在麻子团长之侧,一样的大小形状。入坟仪式庄重而简洁,黄老举人念了一段铿锵悲戚的祭文,二当家黄贵裹满浆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着“归来”,右手铁牌上刻着“归去”,身边放着他最喜欢的德国驳壳枪,嘴里含着一颗银制的子弹,他在阴间将带着同墓的弟兄们见鬼杀鬼,见贼杀贼。黄老倌子带着大家在他们坟前洒满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里依然浓郁,人间大开杀戒,阴间大醉一场,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这么死了,也值了。
  二伢子拉开老旦,告诉他一个极惊讶的消息:在守长沙城南之战里,他们结识了一帮国军弟兄,是74军一个被打烂的团,这三百多人的残余部队在城南苦战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进攻,二伢子增援他们后,一个乞丐样子的营长拎了瓶白酒来感谢他们,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两聊就提到了麻子团长高昱,然后就提到了老旦。
  老旦咿呀一声,觉得好是凑巧,这家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问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们去澧水附近向74军军部报到去了,长沙会战后不少部队打乱了套,74军全在那边重新整编。
  “他说现在是丧家之犬,一个团就剩那么百十号人,等像个样子了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块怀表递到老旦眼前,“喏,他让我带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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