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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8)

时间:2022-12-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时光老人脚步不乱。“五一”国际劳动节,全世界劳动阶级的喜庆节日,姗姗到来。
  四妹子被二姑叫醒,爬起来就穿衣裳,刚抓起衫子,却瞥见枕边整整齐齐搁着一迭新衣服。这是二姑昨晚特意叮咛过的,今天要从里到外全部换上没上过身的新衣。她把手里的那件黄色仿军衣上衫搁下了。
  她脱下了日夜不曾下身的背心,就看见了自己的赤裸的**,心跳了。似乎从来也没有留意,**这样高了,那两个东西什么时候长得这样大了!她捞起新背心,慌忙穿上了。
  四妹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她蹲到灶下去烧火,二姑把她拉起来,说一会儿就会落下满头柴灰。她去扫地,姑婆又夺了扫帚,说她今天压根儿不该动这些东西,应该去好好打扮一下,静静坐着,等着吕家迎亲的马车来。
  她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嫩绿得能滴下水来。天空高远,白云和蓝天相间,窗户吹进凉丝丝的晨风。她忽然想到大了,也想到妈了,连同弟弟和妹妹。大也许和妈正在窑洞里念叨着哩!他们无法来看着女儿出嫁,把自己的责任完全放心地交给二姑了,又怎么能不操心呢?
  四妹子又想到妈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怕该来了!”二姑说,“四妹子,把脸再洗洗,把头发梳梳……”
  四妹子猛然倒在二姑怀里,想哭,眼泪随之就涌流下来:“姑,我想大,想妈咧!”
  二姑紧紧抱着她的肩膀,也哭了:“你就哭几声吧!我的苦命的女子……”
  四妹子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出了声。
  二姑贴着她的脸,一动不动,让她哭一场。女儿离娘,难免痛哭一场。她现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着侄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她劝她要节制,哭红了眼睛就不雅观了。
  “姑……”四妹子哭溜着声儿,“我离不得……你……”
  “傻话!”二姑疼爱地说,“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说,“我总觉得……跟梦里一样……”
  “都这样。”二姑平静地说,“都这样。”
  都这样,四妹子止了哭声,还在抽泣,既然都这样,她也就这样。
  门外有人慌急地说,吕家迎亲的马车来了。四妹子一惊,脑子里迷蒙蒙变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说:“快!快去洗脸梳头!拿出高高兴兴的样儿来。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马车上,周围坐着二姑家左邻右舍的姑娘们。她们被二姑拉来,陪伴她出嫁,也到吕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顿好饭。
  马车在关中平原的公路上行进,马蹄铁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沿着公路两边排列的高大的白杨树,叶子闪闪发亮。路边一望无际的麦子,麦穗摆齐了,现出灰黄的颜色。布谷鸟从头顶上掠过去,留下一串串动人的叫声。进入初夏时节的关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样青春焕发,有一种天然的迷人的气韵。
  快要进入吕家堡的时候,马车赶上了那些抬彩礼的小伙子。他们给吕家兴致勃勃来帮忙,抬着她的全部嫁妆头前走了。哎呀,看看,他们把被单围在腰间,花枕巾搭在头上,粉红色门帘围成裙子,花衫花袄穿在身上,打扮得妖里妖气,嘻嘻哈哈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说:“这是这儿的风俗,你甭恼。都这样。”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妇请来陪伴她,保驾她,不懂的事由这位嫂子指导,应酬。
  吕家堡村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头,听不清那些人的笑声和议论的话。马车从一街两行夹道欢迎的吕家堡男女中间一直走过去。鞭炮声噼噼啪啪骤然爆响,马车停了,四妹子抬头一瞧,车正停在吕家街门口。
  四妹子朝车下一看,两位已经见过面的嫂子,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来,扶她下车。车下的地上,铺着一层麻袋,两位嫂子搀着她,缓缓踏过一条麻袋,又一条粗线口袋接着向大门铺过去,踏过的麻袋被陌生的汉子揭起来,又铺到前头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诉她,按照关中地方的风俗,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从娘家屋被人背上马车,再踏着铺垫的口袋、麻袋一类东西,一直走进洞房里去。旧社会是讲究铺红毡的,而且坐轿;现在马车代替了花轿,红毡也被装粮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类东西代替了,二姑特别叮嘱说,如果下车时发现没有铺垫物,那就给他们不下车,请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铺好路,不然就失了身价了。四妹子沿着麻袋和口袋铺就的小道儿走到门口,往前就断了,既没有口袋,也没有麻袋,两个汉子腋窝下挟着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着眼睛,仰头抱时望天。搀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说:“快拿出‘份儿’。来!”四妹子心中顿然醒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包着伍毛票儿的“份儿”,交给大嫂。大嫂给那两个汉子一人手里塞一个,在他们的头上和腰里抽一巴掌,嗔骂着:“快铺!贪货!”那俩汉子得意地把纸包塞进衣袋,就猫下腰去铺道儿了,当四妹子抬脚跨进大门的一瞬,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梦一样啊!
  走到厢房门口,两扇漆刷成黑色的门板关死了,几个女子在门里喊着要“份儿”。二嫂又从她手里接过两个红纸包,从启开的门缝塞进去,同时用肩胯一扛,门开了,一把把四妹子拽进去,门口忽啦一声涌进来一伙青年男女,几十双手一齐伸过来,喊着“给份儿!”喊着她们的功劳,挪了嫁妆了,挂了门帘了,为了箱子了,打了洗脸水了……四妹子被挤在墙旮旯里,动不得身,几个女子已经动手在她兜里掏,混乱中,不知哪个没出息的东西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里,空中架着席棚,临时搭成的主席台前,他已经早站在那儿了,拘束不安地歪着身站着,席棚下的桌子边,已经坐满了亲戚友人,准备开席吃饭。婚礼是新风俗和旧礼仪的生硬的掺和。她和他先朝领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礼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宣读结婚证书,更是蹦平脸儿的官腔官调;再接着由她和他合声朗读贴在领袖像两侧的语录,一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两句,另一边是领袖赞颂“青年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段。这三段语录,四妹子早就听顺耳了,可是临到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去朗读的时候,却结结巴巴起来。她不敢不念,就嗫喘着,蒙混过关了,好在并没有人讲认真。婚礼一项一项进行下去,也没有太难堪的事,她照着勉强都做了,没有多少意思,晕晕乎乎还是像在做梦,梦中又想起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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