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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25)

时间:2022-12-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这碎崽娃子的鼻子多棱骨呀!”
  四妹子坐在炕头吃着饭,婆婆已经解开儿子的包单,重新换上一条尿布,瞅着孙子的脸儿,笑盈盈地赞赏那个鼻子。四妹子一扭头,那小子挤眯着双眼,满脸是茸茸的黄毛,鼻子也看不出有多么棱骨,甚至有点丑不堪睹。她第一次看见刚刚脱离母体的婴儿,真是不大好看,婆婆却看不够似的笑盈盈地看着。
  “你爸让我看看娃儿的鼻子高不高,”婆婆动情地说,借机也巧妙地传达了老公公对这件喜事的问候。尚未出月,他一个男人家不能进入儿媳的“月子屋”,婆婆说,“你爸那人穷计较,他说自小看大哩!凹凹鼻子的人,多是苦命人,没得大出息。高鼻宽额的男娃娃,才能出脱个男子汉大丈夫!唔——这崽娃子的额颅也宽得很!”
  “妈吔!你干脆说他日后能当省长算咧!”四妹子说。她也动情了。不管这孩子将来成龙成虫,老婆婆和老公公的真心疼爱已经在孩子刚刚落草的第一个早晨就表现得够充分了。她恨不起婆婆也恨不起公公了。她一把抱住婆婆的脖子,亲昵地呢喃着,“妈……妈吔……”
  两位嫂嫂也拿着鸡蛋来了,礼仪性的探望。
  二姑当天后晌就来了,破了俗,本该三天之后才能来。她迫不及待,带着小米,大米、红豆、鸡蛋和红糖以及上等细面馍馍,装满了两个竹条笼儿,用挑担挑来了。
  建峰皱着眉头,看着儿子的脸:“好难看呀!一脸黄毛!”他傻愣愣地说,“电影上那些刚生下的娃儿,又白又胖……”他又笑了,猛地贴着她的脸说,“不管怎样,咱的种嘛!”看见二姑进来,他仓慌地站起来,羞得不知所措。
  二姑夜晚没有回家,和四妹子睡在一起,叮咛她怎样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决不能在坐月子的时日里做活儿做饭,更动不得冷水,那是要留后遗症的。其实,这些事儿婆婆早给她叮咛过了。二姑又悄悄说,不准建峰和她来那事,为了保险,让婆婆晚上和她陪睡,也好照管孩子……
  这个小生命来到这间泥瓦小屋的时候,中国大地上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震动,“四人帮”垮台的强大冲击波,在一幢幢新墙老壁上回荡。然而这个鼻梁骨多棱骨的碎崽娃子,却无法领受他的年轻父母和备受艰辛的爷爷、奶奶心头的强烈感受。
  儿子睁眼了,眼睛好大。儿子会笑了,咧开漂亮的嘴唇,黄毛早已褪净,白格生生的脸蛋子招人忍不住吻他。鼻梁隆起,像爸爸更像爷爷。儿子会翻身了,翻到炕底下,摔得额头上隆起一个疙瘩,婆婆狠声骂她不经心,儿子会坐了,会立了,会牵着大人的手挪步了……终于,他自己在新庄基前的土路上能跑步了。
  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四妹子怀里挟着娃娃,为他擦屎,给他喂奶,防备他翻跌摔倒。她出不了远门,连工分也挣不成了。她管孩子。她做饭扫院,完全成了出不了大门的家庭妇女了。她真有点急了。
  吕家堡的世事全乱了套。那些在“四清”和“文*”中受整挨挫的干部和社员,那些被补订为地主富农的“敌人”,白天黑夜跑上跑下,跑公社,跑县政府,在吕家堡东跑西跑更不在话下,急头急脑地要求给自家平反,甄别,赔偿损失,退还房屋。那些整过人的人终日里灰头灰脸了。那些受过整的人,自然结成了一种联盟,在一切场合里互相呼应,互相撑腰,对付那些整过他们的人还在继续玩弄的新的招数。为了扩大阵线,几次有人走进四妹子的新屋,可着嗓子骂那些还在台上的干部简直不是人,简直连六畜也不如,把他们整惨了,譬如四妹子贩鸡蛋的事,他们也斗她,没收鸡蛋,现在应该要求公开平反,退还损失。
  四妹子表示热烈的响应,然而却没有实际行动。她无心。她想,斗了批了已经过去了,平反也给不了她任何实际的好处。没收过的十来块鸡蛋钱,退了也没多大意思,她已经瞅着了一笔生意,尤心管訚平反不平反的事了。
  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南张村大队为了给平过反的人退赔经济损失,把库存的储备粮拿出来卖哩,每斤二毛钱,却不零售,嫌麻烦,最少起数是一千斤。好多人看着便宜,却没有现款。四妹子的心按不住了。
  她把娃子塞给婆婆,说她要出远门了,娃子已经断奶,只需给他喂点羊奶和馍馍就行了。她跑到二姑家,开口借下五百块钱,当天晚上就到南张村买下了一吨半小麦,装上了雇来的北张村大队的小拖拉机,连夜晚拉到桑树镇面粉加工厂,小麦就变成了一袋一袋摞得山高的面粉。赶天明,她站在小四轮拖拉机驾驶员的后边的连轴上,不断地叮嘱小伙子小心驾驶,在车辆行人越来越稠密的城市近郊的公路上奔驰,目的是火车西站,那儿聚居着铁路工人,搬运工人,大多是重体力劳动者,比农村人的饭量还要大,公家定量配给的粮食常常吃不到月底,她在过去卖鸡蛋的时候,曾经义务为几户搬运工在村子里偷偷买过粮食。
  市场早已解冻,活跃起来,粮食也上市了,小麦降到三毛五一斤,她现在决定把面粉按小麦的价值出售,因为她购买的小麦便宜。关键要快快出手,多拉多跑一次,比在价格上死扣要有利得多了。果然,满载面粉的小拖拉机在那些小草棚区一停下来,就有人打问,就成交了,一顿饭工夫,倾销一空了。
  她脖子上挂着一只帆布包,收来的钱全都塞进去,来不及清数。直到卖完,她看着装得鼓鼓的帆布包,竟不敢动手数了,更不敢从脖子上卸下来。
  她把驾驶员领到就近一家饭馆,管饱吃了一顿,又回到车上。她把一张大团结塞给驾驶员,做为对他的犒赏,至于运费,将来与北张村生产队一次结清。
  她对他说:“赶回南张村,再买一吨半小麦,连夜到桑树镇加工,赶明日一早再来,我再给你十块,怎样?两天两夜不睡觉,撑住撑不住?要是撑不住,我另找拖拉机。”
  “没问题,嫂子!”小伙子把钱装进腰包,恭敬地叫她嫂子,虽然以前并不认识。他说,“加工小麦的时光,我正好可以睡觉,你可是连轴转啊!只要你撑得住,我没一点儿问题,走吧!直接去南张村?”
  “南张村。”四妹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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