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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11)

时间:2022-12-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不就是一条水渠!”她故意淡淡地说。
  “一条水渠?一条什么样的水渠呀!”他被她轻淡的口气反而激将起来,“多大呀!多长啊,浇多少地啊!打多少粮食啊!有了这条渠,关中地方才旱涝保收咧!你想想,这是在解放前,在清朝吧?啊呀,反正是在旧社会修起来的,容易吗?听说李先生在北京念过书,还留过洋,是大水利专家。你们那儿……有这样的水渠没有?”
  四妹子哑口了。陕北家乡有一眼望不透的黄土山包,光秃秃的,旱季里连草也枯死了,哪儿有这样平的地,这样清洌洌的渠水,这样为民造福的李先生?如果有这样好的水和地,她会跑到这儿来找他吕建峰吗?
  “你们陕北有‘信天游’。”他讨好她说,“真的,我在初中念书时,语文老师说‘信天游’是陕北的民歌。我听广播上唱,真好听。不过,老是只唱那五首,听多了也就烦了。”
  “我们陕北的好东西多着咧!”四妹子自豪地说,“就说这信天游吧,多得谁也数不清,哪儿只是广播上唱的五首!”
  “你唱一段给我听。”他很诚恳地说。
  “你叫我一声……姐吧!”她有机会报复他了。不过,刚一说出口,自己先脸红了。
  “姐——吔——”他大声嘶吼起来。
  四妹子猛然一惊,惊慌失措地瞧瞧四面,有正在引水浇地的农民正愣愣地瞧她俩。
  “姐吔——”他又连着叫,而且回过头来,抱怨说,“你为啥不应声哩?”
  “啊呀!快别叫了!”四妹子恐慌地说,“旁人要把你当疯子了!”
  “那……该你唱歌了。”他装出傻瓜相。
  四妹子被他撩拨得真的想唱歌了,心儿忽闪闪跳,瞄一眼身旁这位关中大汉,故意装出的傻愣愣的模样,她觉得挺有趣,挺可爱。她略微镇静一下,压低声儿唱起来——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三哥哥爱见个四妹子
  你是我的心上人
  “啊呀!真好!”他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感叹着,“这是你随口编的不是?”
  “不是。”四妹子说,“老早就有的。”
  “那怎么把咱俩都唱上了?”他问,“你是四妹子,我在俺家为老三,人都叫我三娃子,你倒亲得叫我三哥哥……”
  “啊呀!我可不知道你叫啥……三娃子!”四妹子抱屈地说,“俺可只知道你叫吕建峰。”
  “巧合巧合!”他大不咧咧地说,“再唱一首吧!最好……唱段更酸的。”
  四妹子不由地瞟他一眼,唱起来——
  你想拉我的手
  我想亲你的口
  拉手手呀呣
  亲口口
  咱二人旮旯里走
  他突然站住脚,抓住她的手,两只大眼里烧着火焰,痴呆呆地说,声音都抖颤着:“你唱得……真好!四妹子,我想拉你的手,也想亲你的口,咱俩好好过一辈子!”
  四妹子瞧瞧四周,悄声说:“人来了。”
  他丢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四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们陕北人日子都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四妹子的心忽闪忽闪跳起来,这个粗壮的关中大汉尽管说得笨拙,却很真诚,她现在真想扑过去,贴在他的宽阔的**上,使自己的心儿有个牢靠的依托。在她还没有鼓起勇气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抱离地面,搂到他的怀里,那双胳膊简直要把她的腰拘断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
  四妹子就伏在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她的心里踏实极了,幸福极了。她达到自己那个想来确实卑微的目的——与能吃难拉的糠饼子告别——了。她找下一个可心的女婿,身体壮健,不是残疾人,而且喜欢她,这比那些众多的同乡女子(包括二姑)只能找到一个聋子或跛子的境况好出得远了。
  今晚回到吕家堡,在那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小院里,明天将开始她的新的生活,不再是客人,而是吕家的一个成员了,是吕家堡大队一个正儿八经的社员了。可以想到,今晚睡在那间小厦屋里有新被褥铺盖的上炕上,将要比昨晚美妙得多……
 
 
 
  乡谚说,老子少不下儿子的一个媳妇,儿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
  给三娃子建峰的媳妇娶进门,游结在克俭老汉心头的疙瘩顿然消散了。三个儿子的三个媳妇现在娶齐了,做为老子应尽的义务,他已经完满地尽到了;至于儿了回报给他和老伴的棺材,凭他们的良心去办吧!他今年还不满六十,身体没见啥麻缠病症,自觉精神尚好,正当庄稼人所说的老小伙子年岁,棺材的事还不紧迫,容得娃子们日后缓缓去置备。
  真不容易啊!自从这个操着陕北生硬口音的媳妇踏进门楼,成为这个三合院暂时还显得不太谐调的一个成员,五十八岁的庄稼院主人就总是禁不住慨叹,给三娃子的这个媳妇总算娶到家了,真是不容易啊!
  吕家堡的吕克俭,在本族的克字辈里排行为八,人称吕老八,精明强干一世,却被一个上中农成分封住了嘴巴,不能畅畅快快在吕家堡的街巷里说话和做事。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庄稼人卑称大肚子中农。政府在乡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农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孤立地主、富农。对上中农怎么对待呢?没有明文规定,似乎是处于两大敌对阵营夹缝之中,真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队里开会时,队干部在广播上高喉咙粗嗓门喊着,贫下中农站在左边,地富反坏右站到右边,阵势明确,不容混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吕老八就找不到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了。在这样令人难堪的时境里,吕克俭已经养成一种雍容大度的胸怀,心甘情愿地瞅到一个毫不惹人注目的旮旯蹲下去,缩着脑袋抽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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