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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 子(4)

时间:2016-08-1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温亚军 点击:
扔到地上,又在碎裂的苹果上踩了几脚,在庄晓天回过身来的惊愕目光里,庄晓然像小兽似的吼叫一声,大声哭了。从那一刻起,庄晓然发誓一定要走出芙蓉里,改变庄家在芙蓉里的现状,把芙蓉里那些市侩而绝情的目光永远踩在脚下。 
  一提起大哥,庄晓然心里的疼痛更加尖锐。连这个没有血缘关系、一直以来被父亲轻视和冷漠的哥哥,都在尽心为父亲的丧事操劳着,她没理由责怪谁。庄晓然心里清楚,几个兄弟姐妹中,对父母最欠缺的,其实是自己。她离家最远,很少回家,她甚至连个孝都没给父亲戴,外面的那些邻居不知在背后又咋嚼舌头呢。为了不让母亲作难,庄晓然从母亲手中重新抓过孝衣披到身上,搂住母亲的肩膀说,妈,我不是不愿给爸穿孝,只是不想叫芙蓉里的人把咱家看低,可是规矩……三儿明白了,妈,我这就穿上,您别再哭了。 
  这世上,好多人的一生,都是在泪水中浸泡着的。黄雅琴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生活总是莫名其妙地躲不过泪水,自从嫁给庄达明,她一直是在胆怯和不安中度过的,她这辈子最感荣耀的时候,就是庄晓然考上省重点大学后的那段日子。那时,就是最鄙视庄家的邻居也拿艳羡的目光瞅着她,虽然她看不到那些躲闪和掩饰的目光,但她很自豪,这种感觉使她很亢奋,走起路来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话的嗓门也自然高了许多,动不动就满口“我们晓然怎样怎样……”好像整个芙蓉里都在以庄晓然为骄傲似的。 
  庄达明更是高兴得过了头,挺起弯曲了一辈子的腰杆,走路都带起了风声,他不顾老伴和邻居的劝阻,专程送已经二十岁的女儿到省城重点大学报到,在当时还成为芙蓉里人们的笑谈。 
  芙蓉里是小城的一个角落,街道经年累月布满坑洼,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时污水横流。街巷两边的房屋、店铺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杂乱,没有一点整齐洁净感,有的人家还接出个廊檐,占着人行道开门面房的,在街巷中间拉根绳子,上面挂晒着烂边的背心和大花裤衩,洗衣服的脏水随手泼在当街,冒着黑泡沫四下横流。更可恶的算是朱屠夫家,为展示自家肉的新鲜程度,在肉铺前面的人行道上支开屠案,每天早晨必杀一头猪,弄得血水和猪毛流了半条街,经过他家门口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嗡嗡乱飞的苍蝇。曲里拐弯的街巷上,布满了菜叶、灰尘、脏水,芙蓉里乱得像一个垃圾场。这样的街巷,甭说外面有人来,就是芙蓉里自己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多走一回。 
  不过,庄晓然很快就发现,庄家虽然出了她这个重点大学生,但还是没能彻底改变庄家在芙蓉里的地位。大家根本没把庄家奉为芙蓉里的“大户人家”,为此,庄晓然在心里更加痛恨芙蓉里这个狭小、肮脏却又叫她斩不断理还乱的地方。此时,她望着母亲有些浮肿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心里酸涩,她抱着母亲哭了,边哭边给母亲擦泪。 
  黄雅琴任女儿给她抹去泪水,她哽咽着说,三儿,妈没怪你,穿黑衣是大地方人的祭奠方式,妈懂。你爸要是知道了,他会更高兴的,你怎么做,他都喜欢。你要不想穿白孝服就别穿吧。 
  庄晓然还是穿起白孝服,这使她看起来和芙蓉里随便一个什么人没什么两样,她又融进了芙蓉里。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庄晓然痛哭了一顿后,躲到外边给陈家豪打了个电话,用征询的口气问他,能不能抽空回趟芙蓉里,在父亲的丧事上出现一下,遮遮芙蓉里人的眼目,算是她请他帮忙。 
  又没有离婚,陈家豪没理由拒绝参加岳父的丧事,只是芙蓉里对他并不是个亲切温暖的地方,他像庄晓然一样从心里排斥它。他也奇怪,以前和庄晓然回芙蓉里,身上粘了那么多复杂的目光时,他居然一点也没觉得难受。也许,是以前他还爱着庄晓然吧。现在,爱淡去了,那个叫芙蓉里的地方自然离他远了,对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没理由答应得那么痛快。陈家豪心里不舒服,忍不住在电话里发了几句牢骚,怪庄晓然走之前没告诉他这么大的事,叫他心里有个准备。 
  电话里的庄晓然沉默了片刻,忽然很尖刻地说,你要准备什么?是不是得给那个人请假,她同意了你才能来? 
  陈家豪被当头打了一闷棍,急得大喊大叫起来,非要问庄晓然是什么意思。庄晓然冷笑一声说了句,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说完便挂断电话,心里一片纷乱。陈家豪居然问她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她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连父亲临终都没回来陪在身边,他却没一点愧疚之心,还跟她装腔作势,简直可恶之极。 
  回到屋里,庄晓然越想越气,好像陈家豪就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冲他那张装得很无辜的脸发出冷笑,还吐了口唾沫。突然,她看见母亲和弟弟的目光不太对劲,才清醒过来,自己现在是孝子,是那种悲从心生、泪水潸然的时候,不能用冷笑对待眼前。她心里又酸又涩,又无法对谁言说,那积攒的委屈与伤痛顿时如洪水一般,冲垮了她最坚强的防卫,泪水几乎喷涌而出。索性,她借着给父亲守孝,为自己嚎啕起来,像芙蓉里普普通通的孝子那样,庄晓然陪着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亲戚邻居大放悲声。 
  邻居们为庄晓然回归了原始状态的亲子悲痛生了些许感动,出去后说,庄家老三这才像个孝子嘛。就是呢,只要在芙蓉里长大,没哪个还能不给自己亲老子穿白孝放悲声的。连庄家不是亲生的老大,在芙蓉里生活过,都戴着孝,庄家老三如今是省城大地方的人,又怎样?芙蓉里就是芙蓉里,她怎拗得过。 
  庄晓然在弟弟的带领下去医院太平间看父亲的遗体。一进太平间的门,立马有一种肃静、冰凉、压抑的感觉迎面扑来,她知道,那其实就是死亡。死亡也会是一种感觉。庄晓然被死亡的感觉紧紧抓住,连呼吸都滞重起来,心吊着悬在半空之中。她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不敢看那个冒着白汽的冰柜。庄晓虎有点不满,但他没敢表露,只是轻轻挪开胳膊,把姐姐的身体带转了半圈,然后挪开身子,让庄晓然面对着存放父亲的那个冰柜。这下,无处可躲的庄晓然抬起头,冰柜被看护的人拉开,一股白汽之中,父亲被冻得僵硬,以固定不变的姿势静静地躺着,脸上挂着一层白霜。 
  这就是生她养她、今生以她这个女儿为荣的父亲吗?怎么就冻成了僵硬的遗体?他脑门上的那几根灰白头发,似一撮被人打落在地的冰挂,杂乱、冷硬;白霜下,他的脸部轮廓依稀,除了能看得出那张脸已枯槁外,根本辨认不出父亲原本的模样。只这么一眼,庄晓然的心已轰然碎裂,她听到了那惨然的碎裂声,她被声音击倒在地。她受不了与父亲见面的这种方式。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个瘦小,能受苦能忍耐,但却坚强的男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父亲打败。从她记事起,父亲就在回收站整理、搬运别人交来的废品,他能在小山似的废物堆上,背着比他的体积大出许多倍的麻袋行动自如。还很小的时候,庄晓然去回收站找父亲,离老远就能看到一个大麻袋在废品堆上移动,父亲像个隐形人,不走近根本看不到他。就是这个瘦小得影子一样的父亲,从废品堆里给他的子女偷偷捡回来色彩斑斓的碎布条、破损的球鞋、缺胳膊少腿的橡皮娃娃,经过母亲细心地清洗缝补,变成了五兄妹肩上的书包、脚上的鞋子、手里的玩具。就连厨房装油盐酱醋的家什,也是父亲从废品堆里扒拉出来的水果罐头瓶,上面贴的商标纸被母亲仔细擦净、粘好,显示出这个破败的家中,竟然还曾有奢侈品。为了生计,母亲把父亲偷带回家的碎布头一针一线缀成鞋垫、纳成鞋底做成鞋子,天黑透后跑到附近的农村换来玉米、高粱、谷子等一些杂粮,填充五个孩子饥饿的肚子。当年要是没有在同收站工作的父亲,没有回收站那个大废品堆,他们一家七口人还真不知怎么熬得过来。但庄晓然那时最憎恨的也是那个废品堆。她家从里到外,到处都布满了废品的影子,散发着废品的气味,甚至他们兄妹的身体里都带着废品的气息。因为在学校,没有同学愿意和废品庄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课余时,只要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会带着极其轻视的目光离开,留下他们兄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在芙蓉里,这种轻视更厉害,生活在废品堆里的庄家人,像废品一样被别人鄙夷唾弃。那时的庄家兄妹,除了老大庄晓天,其余的没有一个不憎恨这家,憎恨在废品站上班的父亲,还有把废品变成他们生活用品的母亲。老大庄晓天不像四个弟妹,他从小就生活在胆怯和自卑之中,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庄家人,母亲早就给他灌输过身世,他是个外人,不能和弟妹们比,是这个家接纳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给了他一身衣穿,他腿有残疾,没有生存能力,他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来憎恨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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