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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炮(11)

时间:2016-05-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庆邦 点击:
  给宋春来工亡事故的定性,是采煤队的一个副队长在班前会上宣布的。副队长说得一点儿都不郑重,有点儿轻描淡写。他说队长让他跟大家说一下,他就说一下,宋春来的事就算过去了。副队长还说,他早就知道,这次事故属于意外工亡事故。矿上出哑炮事故不是一回两回了,哪回定的不都是意外事故。不意外怎么着,谁还故意埋下哑炮崩人不成!哑炮不长眼,崩住谁该谁倒霉,话只能这么说。人要想不倒霉,就得多长点儿眼色,到工作面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副队长的话,别人也许听得不认真,可江水君一字一句都没落下,都记到心里去了。他还很年轻,还没有结婚,前面的路还很长。副队长的话关系到他今后的路怎么走,关系到他的命运,他不能不格外重视。这下好了,他没事了,他的心不用再吊着了,可以回到原位。打个比方,一个人被怀疑与一桩人命案有牵连,这个人被看起来了,在对他进行调查和审问。这个人心里明白,他的确与人命案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然而调查结果出来了,没发现他与人命案有特别的干系,他是无罪的人,即刻获得释放。江水君此刻的心情和比方中的人心情是一样的,深感万幸,如同从此得到解脱,获得新生。采煤队的班前会议室很小,只有两间屋。会议室里没有座椅,只有几排粗糙生硬的水泥条凳。参加班前会的职工挨挨挤挤地坐在水泥条凳上。矿工差不多都抽烟,会议室总是烟雾腾腾。有人舍不得买烟卷,就自己用废报纸卷生烟抽。江水君不抽烟,他每次开会都嫌浓烟呛人。这天他没觉得烟味不好闻,似乎觉得烟味还有些香。副队长从煤矿技术学校毕业,据说以前在科室当科长。因他犯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矿上就把他下放到采煤队当副队长,以改造他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以前江水君不爱听副队长讲话,他一讲话老是充满怨气。这次不一样,不管副队长所讲的意思,还是说话的口气,他听来都很对味。他产生了一点儿错觉,以为副队长的话都是为他讲的,都是为他开脱,他对犯过错误的副队长产生了一种类似感恩的情感。 
  七 
   
  江水君轻装上阵,每天下班之后都给乔新枝提去一兜子煤。煤都是江水君挑选出来的,看着明,掂着轻,擦一根火柴都点得着。不是说煤是树变成的吗,拿树作比,他给乔新枝拿去的不是树根,也不是树枝和树叶,都是树的中段,是中段里面的心。煤矿工人有什么,煤里爬,煤里滚,不就是烧煤方便吗!广播里说,煤代表着温暖。那么,他给乔新枝送去的就是温暖。连着去了三四次,江水君仍没有看见乔新枝。每次提着煤走在路上,他都想,乔新枝该回来了,这次应该能见到乔新枝。来到小屋门口,他再次失望。门还是关着,锁还是锁着,屋前屋后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每次来,都把煤倒在门口一侧的墙根儿,煤越积越多。到了第九天的晚上,煤已积攒成了一堆,仍不见乔新枝回来。乔新枝住招待所,也不会住这么长时间吧?和矿上签订完善后事宜之后,乔新枝是不是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呢? 
  他马上找老乡去打听,一打听就证实了他的猜测,乔新枝果然回老家去了。按照宋春来父母亲的要求,矿上的坑木加工厂为宋春来打制了一口厚重的红松木棺材,把经过整理的宋春来的尸体装进棺材里,派一辆车,直接把宋春来送回老家去了。矿上派车时,矿领导特意安排装了半车好煤,和宋春来的遗体一块儿送回宋春来老家。卡车的车斗子里,下面装的是煤,煤上放的是白茬子棺材。乔新枝要回老家为丈夫送葬,当然还要带儿子跟车回去。江水君还听老乡说,宋春来死后,按政策规定,宋春来家可以有一名直系亲属顶替宋春来到矿上参加工作,这个人可以是宋春来的妻子,也可以是宋春来的弟弟。这种政策是抚恤政策之一种,被称为顶工抚恤。如果家里有人顶上来参加工作,每月可以领到工资,别的抚恤项目就不再考虑。工亡矿工的亲属一般都会选择顶工。家里好不容易有一个参加了工作,拿到了国家的工资,吃到了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这个人不在了,家里一定得派一个人顶上去。这样不但可以把国家工人阶级的名誉继承下来,还可以长期领到工资,比一次性领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合算得多。乔新枝倘若能顶替丈夫宋春来参加工作,不但每个月都可以领一份工资,她的儿子也可以随母亲转成非农业户口。然而乔新枝没有和宋春来的弟弟宋春宝争,她把唯一一个参加工作的指标让给宋春宝了。这一让,乔新枝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抚恤金,她和儿子的生活随之没有了经济来源。知道了这些情况,江水君差点哭了。他想马上回到老家去,把乔新枝母子接回来。每个矿工每年只有十二天探亲假,江水君去年的探亲假已经用过了,今年的探亲假还不到时间,矿上不会批准他回老家。他还得耐心等待乔新枝回来。乔新枝的一些东西还在山上的小屋里放着,他相信乔新枝一定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乔新枝终于带着孩子回到矿上来了。江水君看到乔新枝家的小屋里有透出的灯光,他像是见到久违的光明,心里跳得厉害。他准备好了,见到嫂子,要好好流一回泪,为嫂子,也为自己。他敲门进屋,见屋里先来了一个人,是拄拐棍的张海亮。张海亮坐在门口的石头墩子上,单拐在地上放着,怀里抱着他的琴。江水君说:嫂子,你回来了。乔新枝说回来了。江水君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乔新枝说今天下午。问了这两句,嫂子答应了这两句,江水君似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准备的有满腹的话,也有满腔的感情,因张海亮在这里坐着,他心里像是遇到了障碍,话一时说不出,感情也用不上。说话,办事,俩人为私,三人为公。他的话是准备说给嫂子听的,他的感情都是准备流露给嫂子一个人的,让别人听见,看见,就不合适了。嫂子素袄素裤,素鞋素袜,人瘦了许多,也憔悴许多。才十几天时间,却恍若隔世,江水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嫂子就是原来那个嫂子。原来那个嫂子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眼前这个嫂子暗淡无光,眼神呆滞,好像另换了一个人。这十几天里是嫂子大悲大痛的十几天,嫂子一定还在悲痛中沉浸着,没有缓过神来。 
  江水君一时说不出话,坐在石头墩子上的张海亮,也沉默着,像石头一样,不说话。在江水君进屋之前,张海亮一定在跟嫂子说话,在安慰嫂子。因为他看见张海亮和嫂子的眼圈都有些红,心情都很沉重。张海亮被砸断了腿,老婆离他而去。嫂子的丈夫遇到了不测,现在只剩下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他们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对彼此的处境容易互相理解。琴一直抱在怀里,张海亮大概还准备为嫂子弹琴。琴弦绷得紧紧的,已处在相当敏感的状态,张海亮只轻轻一拨,琴即时就会发出声来。张海亮暂时没有弹琴,因为小火炭正在床上睡觉,他定是怕惊醒了小火炭。江水君以为,张海亮不弹琴也好,他所弹的都是那种凄凉的,催人泪下的调子。嫂子的心本来已经够伤悲的,秋风秋雨秋不尽,哪堪琴声再助伤悲!江水君看出来了,张海亮对他半道插进来不甚满意,张海亮仿佛在说:我正跟嫂子说话,你来干什么?张海亮之所以沉默下来,是想让他离开,他离开后,张海亮可以接着和嫂子说话。江水君心说:我干吗离开,我才不离开呢!我跟嫂子是近老乡,我来看嫂子是应该的。我不光今天来看嫂子,以后天天都会来。三个人都缄着口,二弦琴也缄着口,局面就这样僵住了。远处有压风机的声音传过来,那是安在风井口的巨大的压风机在日夜向井下送风。压风机实际上是在向自然界借风,借了东风借西风,借了秋风借春风,井上有什么风,它就借什么风。这天天上升起了月亮,门口的地上洒有一些月光,外面不怎么黑。还是嫂子把僵局打破了,她问江水君:那一堆煤是不是你送来的?江水君说是。他这才意识到,自从进得门来,那装满煤的帆布兜子一直在他手里提着,没有放下来。嫂子问到了煤,显然看到了他手里的提兜,他赶紧把提兜放在地上。嫂子说:你以后别再往这里送煤了,过一段时间,我跟孩子回老家去,烧不着煤了。这是江水君没有想到的,嫂子回老家去,他怎么办?他说:不,我一定要给你送!他的口气非常坚决,像是在发誓。他没说出来的话还有:春来哥不在了,你和小火炭眼看就没有吃的,没有烧的,我不管谁管!你要是不让我管,还不如让我去死。我死了也比现在好受些。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管得了嘴,管不住眼,那些话一字一句变成热泪,顿时涌满眼眶。他想用眼眶把眼泪框住,但终究框不住,漉漉地涌了出来。眼泪有眼泪的逻辑,管不住,就不管它,让它流去。嫂子的眼泪还没有流干,相反,她流眼泪像是流出了惯性,越流眼泪越多,泪窝子越浅。见江水君的眼泪无声长流,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回身帮儿子把被子掖了掖,不易被人察觉地用衣袖把眼泪擦去。她回过脸来,勉强平静一下,说:别这样,各人有各人的命。江水君说:嫂子,我要给你送煤送一辈子!说到一辈子,江水君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些。人有几个一辈子呢,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一辈子,江水君拿送煤说事,总算把一辈子的心愿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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