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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书皮

时间:2016-04-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唐 点击:
万物生长(全文在线阅读) > 第十三章:包书皮
 
  明天就要考人体解剖了,白先生说最后给大家进行一个小时的答疑。平时所有旷课睡觉、逃课泡妞的人都来了,班上有人勤快有人懒,但是谁也不傻。解剖室里少有的热闹,三十几个人散坐着,八、九个被割得零落的尸体在解剖车上横躺着,两具人体骨骼在教室前面硬戳着,白先生被围在中间,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夹着粉笔,感觉被重视、被期待、被渴望,一脸幸福状。考试前的老师就象初夜前的一村之花,在破身之前,所有乡亲都有观察圆房的动力,个头小的,还会回家搬个板凳。初夜之后,姑娘即使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都不一定有人看。白先生现在略带矜持地幸福着,象极了期待着在几个小时之后被破去女儿之身的姑娘,他身旁的两具人体骨骼仿佛都受他的感染,咧嘴笑着。
  “你们问吧。”白先生说道。
  “不是您讲吗?”厚朴插话。
  “学校规定,不许考试前划重点,出提纲。你们有问题就问,没问题就回去,早点洗洗,睡吧。”
  “我有问题,明天考什么呀?”杜仲老远坐在门口,但是提问的时候,一屋子回响,那两具骨架子震得直晃悠。
  “这不是问题。”白先生给自己点了棵烟。
  “有问号呀?”
  我同意白先生的观点。好些问题不是问题,是较劲儿。比如高更那幅画的题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向何处去?那是热带大面包果吃撑了,大奶姑娘睡多了的人和自己较劲儿。爱因斯坦反复告诫热血青年,千千万万不要想什么终极问题,想想就会把自己绕进去。
  “好,我给你答案。明天考上课讲过的。”
  “讲过的都考呀?太多了。”
  “谁也没期望你全对呀?”
  “什么不考呀?比如生殖系统?我们高中生物也学,但是都是男女分开讲的,而且就第十二章生殖系统没有实验,从来不考。”
  “我一定会考的。咱们生殖系统可是仔细讲了的。分到男尸的同学和分到女尸的同学,讲课的时候,让你们交换看过的。过去封建,妇科大夫上手术台,打开肚子,所有内***官都能看,随便摸。但是平时检查的时候,所有外***都不能看,打死都不能看。那个蒙昧落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白先生说到动情,手臂禁不住一挥,顺便掸了掸烟灰。
  其实,蒙昧时代远远没有过去,在几年以后,我们学习妇产科,在门诊见习,没有任何一个女病人希望被我们检查。威望最高的老女教授拿自己当诱饵,“不让我的学生看你,也别想让我看你。”并且苦口婆心,“我们医院是教学医院,必须承担教学任务。如果我们的学生毕业后连大嫂和小丫头都分不清,将来如何为人民服务呢?十几年后,几十年后,我死了,你们找谁看病呢?你们的闺女找谁看病呢?”但是女病人就是不买帐,进诊室一见我们四个全都一米八零以上的男生,扭头就跑。最后老教授只能让我们四个躲在屏风后面,没有信号,不许说话不许动,好象邱少云。等老教授安顿女病人脱了鞋、脱了裤子、在病床上仰面躺下、两腿蜷起岔开呈截石位后,一个手势,我们从屏风后面陆续钻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那个女病人狂叫一声,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拎了裤子就窜了出去,鞋和皮包是几个小时以后回来取的。
  白先生是个很有激情的人,讲话动情时,眼底一突火花。我完全可以想象,白先生年轻的时候多么招姑娘喜欢。第一节课讲解剖概论,白先生上窜下跳,用古希腊文在黑板上写下阿波罗神殿中的神谕:认识自己。用英文背诵莎士比亚关于人的颂歌。问我们,人的拉丁文学名是什么。班上一个叫车前子的韩国留学生当时坐在我旁边,满怀崇敬地仰望着白先生,小声问我:“白先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我说我也给你讲个关于莎士比亚的故事吧,一个老红军,参加革命之后,先后跟了陈独秀、张国焘、林彪。运气不好,又没文化,不识字,所以一生不得志,一生未娶。老红军作风正派,不奸不嫖,所以临死前,几十年,除去自渎,还是童男。老红军临死前,老泪纵横,死不瞑目,大声疾呼:“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周围的老战友,老部下都糊涂了,老红军没文化,不识字,怎么念念不忘莎士比亚呢?只有旁边一个小护士是老红军的同乡,听懂了,一个人偷着乐,告诉老红军周围的人,老红军说的是家乡土话:“啥是逼呀?啥是逼呀?啥是逼呀?”车前子理解之后对我说:“秋水,你不是好人。你是个淫秽的人。你是个低级趣味的人。”然后问我:“你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
  白先生掸完烟灰继续说:“这次考试,生殖系统一定是重点,我不想你们将来露怯。文*之后,咱们医学院刚复校,咱们妇产科老主任问一个你们的师兄,卵巢多大?你们师兄双手比了个鸡蛋大小。老主任追问,卵巢多大?你们师兄双手比了个鸭梨大小。老主任再问,卵巢到底多大?你们师兄比了个皮球大小。老主任说,我看你还是再重新上一年吧。你们师兄就蹲了一年班。希望你们今后别这样替我丢人。”其实这个问题有些不公平,如果问我们师兄,**多长,师兄肯定知道。即使不知道,临时比划比划,也就知道了。
  “颅底那些孔考不考?”
  “考。”
  “有一天我在澡堂子遇见内科主任。没话找话,我问他,您还记得颅底那些孔,都分别有哪些结构从中间及周围穿过。他回答说,他怎么会记得。主任都记不住,说明没用。不做脑外科,不做神经内科,就没什么用。既然没用,为什么还考?”厚朴继续问。
  “你每顿吃饭,之后都拉成了屎,你为什么还吃饭?你记住。学过之后、记住之后再忘掉和从来没学过、压根儿就不知道,不一样。即使忘了,你至少还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就象你们在北大预科学的东西,你们记得多少?但是那种训练会让你们一辈子受益。那是人文关怀,那是科学修养,那是金不换的。国家、学校是把你们当大师培养,不偷一时的懒儿,不争一时一地的得失。懂不懂?其实,好些东西要掌握方法,比如颅神经,十二对,记我教你们的口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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