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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人物素描(3)

时间:2015-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水电站建成的那一年,县里下来的工程师带着村里喜欢新事物的年轻人一直在晒场上忙活,并且预言,这个秋天的粮食收上来,脱粒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着连枷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了。 
  他们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两个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现了——不,水泥这种东西在修电站时就已然出现了。机村人已经知道,这种特别的泥巴的出现就意味着机器的出现。水泥是用电驱动的机器的先声。看不见的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小小的一个开关,啪哒一声打开,它就飞快游走,窜到电灯里放出光明,窜到机器里让所有轮子飞转。啪哒一声关上,电流就飞快地缩回去,顺着电线缩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机里去了。是的,母机,机村人是这么叫那台被激流冲得飞转并发出了电流的那台机器的。你看吧,当轮子飞转,机器里嗡嗡作响,你要不把开关合上,不让电流飞快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把电灯点亮,让喇叭歌唱,让另外一些机器飞转,那它就像一头母牛被源源不断的奶水憋住了一样,会浑身抖动着嘶叫不已,甚至能愤怒地从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挣脱下来。捆绑奶牛的是绳索,捆绑机器的是许多的螺栓。但愤怒的机器真的能把那些钢铁的螺栓——挣断,使得机毁人亡。电站刚建成时,机村的男人们含着烟袋,为摸清“机器的脾气”,在发电房里围着机器蹲成一圈,看机器嗡嗡地飞转,仪表盘上表示电流电压的指针越抬越高,先是装在发电房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了亮光。从县上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发电员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总开关说:“快去看,电要到村子里去了。” 
  这些家伙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发电房外,但是,发电房在低处,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没有人能从发电房外看到村子。他们大叫:“我们看不见!” 
  发电员却喊:“预备——起!”他发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合上了电闸,然后,大家都看见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闪电亮起——不,不是闪电,闪电稍纵即逝,瞬间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这时在他们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刚出现的时候,像是闪电一样炸开,但随即就变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一轮日晕一样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扩散向四周夜空的时候,逐渐黯淡。在机村人的经验中,除了有些时候,太阳与月亮周围会带上这样的光圈,再就是庙里的壁画上那些伟大的神灵头上,也带着这样的光圈——但这光圈出自于画师的笔下。但今天,每一个人都看到机村被罩在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光圈下面。 
  人们赞叹一阵,发电员拉下了开关,那个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过后的黑暗是比没有明亮的时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们又拥回到机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机器越转越快,机器里面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尖厉的嘶喊,而整个机器也在剧烈地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发电员再次合上了电闸,电流又飞蹿出去,重新把机村点亮,重新把机村放置在了那个日晕一样闪烁的光罩之下。机器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从(禁止)上跌落下来。 
  这时,一个人说出了那个跟科学命名一样的名字:“母机。” 
  人们静默了一会儿,哄然一声,爆发出了会心而欢快的大笑。这些男人们又在机器边坐了一会儿,发电员带着得意的神情,给带动机器的皮带打蜡,拿一个长嘴壶往机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润滑油,然后,自己也无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机”这个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但大部分人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时,那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听起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发电员说:“大家回家吧,看看你们被电灯照亮的屋子吧。” 
  他们便收起烟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这时,他们看见的就只是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灯光,但抬头时,因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个光罩了。他们还在村口碰见了一些野物,譬如狐狸和狼,它们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因为这不寻常的光亮而变得陌生的村庄。因为这光亮,每家人的窗户前都飞舞着比寻常多出很多的蛾子与蚊虫,以这些小生物为生的蝙蝠乱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线中瞎飞乱撞。 
  电给机村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们仍然对为安装机器而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深坑相当不满。但是,新事物总是要出现的。而且,新事物没有真正呈现出它全部的面目,并展现出全部的功用时,就预先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这是新旧思想的问题。思想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于是,人们都隐忍不发。该到从一个专门的地方取来细腻的黄泥,用青杠木槌把晒场平整得一平如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农耕的村庄一年中最为美妙的时光。庄稼地早已追过了最后一次肥,除过了最后一遍草,麦子和青稞正在扬花灌浆,轻风拂过,所有日渐饱满沉重的穗子都在缓缓摇晃。麦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阳光在上面很有质感地动荡。五月,人们修补栅栏;八月,秋风渐近时,人们用可以制陶的细腻黄土修补晒场;十月,地里的庄稼收割下来,在高高的晾架上吹干了,麦子和青稞从晾架上抛下来,平铺在修整得一平如镜的晒场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阳照着,一地的麦草发出絮语般的细密声响,干草香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然后,男女们排成相对的两行,在有节奏的打麦歌声中挥舞起连枷:啪!啪!啪啪!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啪!啪啪!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啪!啪啪! 
  连枷是看得见的,孔雀也是看得见的。但是,现在看不见的电出现了。水冲转了那个巨大的轮子,轮子飞转,用皮带带着那台“母机”嗡嗡旋转,电就出现了。电不只是用电灯把机村点亮,电不只是让喇叭发出声响。电还能让一台机器出现在机村的晒场上,不用那么多人用连枷来来去去、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就能把粮食从穗子的包裹中脱离出来。现在,麦子还在地里灌浆,几个巨大的箱子已经运到了晒场上,箱子上还苫着防雨的帆布。箱子旁边,深坑已经掘好,从坑底往上竖起了钢筋。工程师正带着人把搅拌好的水泥灌进了那个坑里,给飞快旋转的机器一个牢固的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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