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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花园(2)

时间:2015-07-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除了这一点点工作,冯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罗架上,身子向前探着,他的左脚踏一下,右脚踏一下,罗底盖着罗床,那力量是很大的,连地皮都抖动了,和盖新房子时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的,又沉重,又闷气,使人听了要睡觉的样子。
  所有磨房里的设备都说过了,只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说,那就是冯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总之这磨房是简单、寂静、呆板。看那小驴竖着两个尖尖的耳朵,好像也不吃草也不喝水,只晓得拉磨的样子。冯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驴那两个直竖竖的耳朵,再看就看到墙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再看也看不见别的,仍旧是小驴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从午间打起,一打打个通宵。
  花儿和鸟儿睡着了,太阳回去了。大地变得清凉了好些。从后花园透进来的热气,凉爽爽的,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窗外虫子的鸣叫,远处狗的夜吠,和冯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像三种乐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灯忽闪闪的燃着(那油灯是在墙壁中间的,好像古墓里边站的长明灯似的),像有凤吹着它似的。这磨房只有一扇窗子,还被挂满了黄瓜,把窗子遮得风雨不透。可是从哪里来的风?小驴也在响着鼻子抖擞着毛,好像小驴也着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来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上聚着小露珠。
  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
  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
  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水了。
  冯二成子看一看墙上的灯碗,在灯芯上结了一个红橙橙的大灯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长在窗棂上的黄瓜,黄瓜跟水洗的一样。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经下来了。
  这时候,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而冯二成子就像更焕发了起来。他的梆子就更响了,他拼命地打,他用了全身力量,使那梆子响得爆豆似的。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来了,他大声急呼的。好像他是照着民间所流传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他竟乱打起来,他不把梆子打断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进磨房来好几个。有些蛾子就不断地往小油灯上扑,扑了几下之后,被烧坏了翅膀就掉在油碗里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灯碗给掉满了,所以油灯渐渐地不亮下去,几乎连小驴的耳朵都看下清楚。
  冯二成子想要添些灯油,但是灯油在上房里,在主人的屋里。
  他推开门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泼的一样,而且上房里也怕是睡下了,灯光不很大,只是影影绰绰的。也许是因为下雨上了风窗的关系,才那样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过去,拿了灯油就跑回来”冯二成子想。
  但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湿了不可;湿了衣裳不要紧,湿了鞋子可得什么时候干。
  他推开房门看了好几次,也都是把房门关上,没有跑过去。
  可是墙上的灯又一闪一闪的要灭了,小驴的耳朵简直看不见了。他又打开门向上房看看,上房灭了灯了,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隔壁赵老太太那屋辽亮通通的,窗里还有咯咯的笑声。
  那笑的是赵老太太的女儿。冯二成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好不平静,他赶快关了门,赶快去拨灯碗,赶快走到磨架上,开始很慌张地打动着筛罗。可是无论如何那窗里的笑声好像还在那儿笑。
  冯二成子打起梆子来,打了不几下,很自然地就会停住,又好像很愿意再听到那笑声似的。
  “这可奇怪了,怎么像第一天那边住着人。”他自己想。
  第二天早晨,雨过天晴了。
  冯二成子在院子里晒他的那双湿得透透的鞋子时,偶一抬头看见了赵老太太的女儿,跟他站了个对面。冯二成子从来没和女人接近过,他赶快低下头去。
  那邻家女儿是从井边来,提了满满的一桶水,走得非常慢。等她完全走过去了,冯二成子才抬起头来。
  她那向日葵花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冯二成子一想起来就无缘无故的心跳。
  有一天,冯二成子用一个大盆在院子里洗他自己的衣裳,洗着洗着,一下小心,大盆从木凳滑落而打碎了。
  赵老太太也在窗下缝着针线,连忙就喊她的女儿,把自家的大盆搬出来,借给他用。
  冯二成子接过那大盆时,他连看都没看赵姑娘一眼,连抬头都没敢抬头,但是赵姑娘的眼睛像向日葵花那么大,在想象之中他比看见来得清晰。于是他的手好像抖着似的把大盆接过来了。他又重新打了点水,没有打很多的水,只打了一大盆底。
  恍恍惚惚的衣裳也没有洗干净,他就晒起来了。
  从那之后,他也并不常见赵姑娘,但他觉得好像天天见面的一样。尤其是到深夜,他常常听到隔壁的笑声。有一天,他打了一夜梆子。天亮了,他的全身都酸了,他把小驴子解下来,拉到下过朝露的潮湿的院子里,看着那小驴打了几个滚,而后把小驴拴到槽子上去吃草。他也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他刚躺下,就听到隔壁女孩的笑声,他赶快抓住被边把耳朵掩盖起来。
  但那笑声仍旧在笑。
  他翻了一个身,把背脊向着墙壁,可是仍旧不能睡。
  他和那女孩相邻地住了两年多了,好像他听到她的笑还是最近的事情。他自己也奇怪起来。
  那边虽是笑声停止了,但是又有别的声音了:刷锅,劈柴烧火的声音,件件样样都听得清清晰晰。而后,吃早饭的声音他都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实在睡不着,他躺在那里心中十分悲哀,他把这两年来的生活都回想了一遍……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下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上不来,只让你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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