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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六)

时间:2015-05-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鹿桥 点击:

 未央歌(全文在线阅读)   > 六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学生,很不少是忽然蛰伏起来,各自经营一点小道理的。但是能够一下子几天找他不见的究竟还是少数。因为环境这样限制了人,有谁能有这样的经济能力,把他自己藏在个整个与学校、朋友隔离的地方专心致志于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许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现在凤翥街的小茶馆里,又为了青年人的一点直爽劲儿,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点儿端倪时,便把它夹带着颤抖的快乐心情泄露了出来。然而这习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仅仅为了泄露出来了,就听到了赞美的话,看到了羡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份的满足,而停顿了进行。轻易地用回忆、大象想、安乐,葬送了他的野心。
  这种泄露在女学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宝笙那样孜孜不息,连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耐性的,真如凤毛麟角。因之使旁观的人看来,与其去伤这种无结果的脑筋,远不如用第一个寒假去傻玩,参加音乐歌咏演奏会,第二个寒假去相思、谈恋爱,第三个寒假去为爱人织毛线,和匆忙地写家书,第四个寒假明目张胆地准备嫁衣裳。她们随时随地,像打一个寒噤那么容易就说出心上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与作工作不同。不致因为快乐地说了出来,得了赞美便吹了。所以她们倒常是成功的。她们也用不到找着茶馆才泄底。她们很少去泡茶馆,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里围着桌上一吃,便什么都成了大家的话柄了。
  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独自从校园外小坟山上回来,一件旧黑色布棉袍又是沾满了土和干了的小草、树叶,脚高步低回到凤翥街来。道经沈氏茶馆,他看也不看,急急走过去,手里捏了一卷纸,心上起伏着无限思潮,他想找个生疏的茶馆把这纸上的零乱记录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只手提了袍子的下摆,因下面的一个扣绊脱落了,不提着它,大襟便会斜挂下来,他本来有一件蓝布长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帮他约束一下这穿走了样子的大袍子的,但是这长衫又被他卖了。因为他没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钱包饭。凤翥街茶馆虽然很多,但是学生更多。忽然他走过一家光线很暗的茶馆,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人。全是白日里下苦力,赶马、拖车的人,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杯茶和一个晚上的休息。所以他们不用明亮的灯光来看彼此的脸。而一桌上可以挤上许多人。只要不妨碍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头抱在胸前,能够多有几个人聚在一桌闲谈便满足了。所以这样茶馆人便最多,声音最嘈杂。昏暗的灯下一屋子烟雾迷蒙地。大竹筒做成的云南水烟筒呼呼地响着。"啪!啪!"一声声地把烟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这里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来浇熄一天的焦渴,灯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字迹不能够了么?"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后考虑的人。他不爱惜目力,他常说:"鹰的眼睛再好也没有了。人便把鹰放在手腕上,在打猎时由它去捉兔子。马是跑的最快的,人便骑了马去追取猎物!"他这样的话是说给那些运动员听的。
  他低了那极重、极大的头走进了这个茶馆,在靠灯近的地方找个空座挤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别人,也不看别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板发现了他,才叫伙计给泡了一碗茶。伙计把水滴在他写纲要的纸上。那是劣等的土纸,纸上便阴湿了一大片。他瞪了伙计一眼,卓越火似的愤怒。伙计忙走开了。他又编他的文稿。
  闲谈的人并不注意他。他们见得惯满街的学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饮客,谁也不必顾忌谁。他们仍是:"一盒黄烟!"然后把大竹筒子传来递去地"呼!呼!"地吸。有人坐够了,起身付钱时你拉我抢地也常碰乱了他的字迹。他倒能忍受这些个。大概到了八九点钟,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个段落。他想再喝一会儿茶,再呆想一会儿,便回去赶一个夜工,今天的一章又有了着落了。他便把眼睛钉了那盏灯在仔细温习一日心上所得。那盏灯是盖满了尘网的。这时候进来了一串儿三个人。一个小孩子,呆慢的在前边走。第二个是个黑衣服,墨镜,脸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黄的了。第三个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深灰色的袍。没有带眼镜,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无眸子的眼球。背后也有个青布袋子,里面是一个梯形的木盒。两个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一个洋琴。他两个便合奏起来。黑衣的打洋琴,同时又念了四句定场诗。听也听不清楚,大概有什么"沧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头。"两句。南胡便伴奏起来。大家仍是谈各人的话。有的人便偏近了听,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剃得精光的头上。小孩生得呆得很,只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干扰的。他的思路打断了。他索性专心去听一段书。原来说的是一段历史。歪曲史实,添枝加叶地叫他很生气。
  "这是战长沙吗?"旁边一个短衣汉子说:"听他说什么'好过关'的。等一下关公就出来了。"朱石樵听了更气,他很想走。他起身来一看。才发现那边临街一个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贤、余孟勤三个人。余孟勤正向他笑。他原来不肯上沈氏茶馆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闲谈,工作便无法进行。现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乱,正想找人谈了。于是正好,便端了茶走过去。
  "朱石樵。"余孟勤说:"完事了?"
  "还要回去赶夜工。"他说。
  "方才你一进来,我要喊你。"小童:"大余不叫我喊,说你有事,说你作文章批评一个刘知几。刘知几是谁?"
  "是个史家。老头子!"朱石樵说。
  "不过你是中西的史学史一块儿念的。"余孟勤借机会说:"批评只能用提供参考的口气。刘知几不是可以随便批评的。"
  "这倒不一定。"大宴说:"若是这样,不必自己用功了。没有谁是批评不得的。反正现在是作学生,只当是和种练习。"
  "对!"小童说:"批评就是一种自传。这批评不过是借别人一块地基来表示自己的建筑理论罢了。要不然怎么让先生了解你的见识如何呢?刘知几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样,这文章写好了还可以给别人再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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