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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的呼喊(4)

时间:2015-03-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三)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们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地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地在叫,相同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地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地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哪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20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50,只等着往60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晴,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点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
  
  “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一对野鸡,当他往炕上一捧的时候,他的大笑和翻滚的开水卡啦卡啦似的开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纸都被霞动着,所以他的声音还带着回声似的,和冬天从雪地上传来的打猎人的笑声一样,但这并不是他今天特别出奇的笑,他笑的习惯就是这样。从小孩子时候起,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之间,他和会叫的大鸟似的叫着。他从会走路的那天起,就跟陈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里的黄花似的,他的腿因为刚学着走路,常常耽不起那丝丝拉拉的瓜身的缠绕,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课。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盖的皮肤而流了血,那血简直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跑着,笑着,同时嚷嚷着。若全身不穿衣裳,只戴一个蓝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鸭子跑在瓜田上了,东颠西摇的,同时嚷着和笑着。并且这孩子一生下来陈姑妈就说:
  
  “好大嗓门!长大了还不是个吹鼓手的角色!”
  
  对于这初来的生命,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视的行业或形容词来形容。这孩子的哭声实在大,老娘婆想说:
  
  “真是一张好锣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准骂他锣鼓的,被骂了破锣之类,传说上不会起家……
  
  今天他一进门就照着他的习惯大笑起来,若让邻居听了,一定不会奇怪。若让他的舅母或姑母听了,也一定不会奇怪。她们都要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但是做父亲和做母亲的反而奇怪起来。他笑得在陈公公的眼里简直和黄昏之前大风似的,不能够控制,无法控制,简直是一种多余,是一种浪费。
  
  “这不是疯子吗……这……这……”
  
  这是第一次陈姑妈对儿子起的坏的联想。本来她想说: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哪儿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对她的儿子起了反感。他那么坦荡荡的笑声,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但是母亲心里想:.
  
  “他是偷着跑的呀2”
  
  父亲站到红躺箱的旁边,离开儿子五六步远,脊背靠在红躺箱上。那红躺箱还是随着陈姑妈陪嫁来的,现在不能分清是红的还是黑的了。正像现在不能分清陈姑妈的头发是白的还是黑的一样。
  
  陈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陈姑妈也和生客一样。只有儿子才像这家的主人,他活跃的,夸张的,漠视了别的一切。他用嘴吹着野鸡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扫着野鸡尾巴上的漂亮的长翎。
  
  “这东西最容易打,钻头不顾腚……若一开枪,它就插猛子……这俩都是这么打住的。爹!你不记得么!我还是小的时候,你领我一块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来:“那不是么!就用砖头打住一个——趁它把头插进雪堆去。”
  
  
  陈公公的反感一直没有减消,所以他对于那一对野鸡就像没看见一样,虽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欢吃野鸡。鸡丁炒芥菜缨,鸡块炖土豆。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去触触那花的毛翎。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
  
  在那棉花籽油还是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着自己在反复: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啦啦的灭了之后。他静静的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而最怕的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的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
  
  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对于陈公公是一种新的生命,比儿子加入了义勇队的新的生命的价格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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