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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的呼喊(2)

时间:2015-03-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你忘了吗?老娘婆(即产婆)不是说过,这孩子要好好看着他,腿上有病,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这年头,出外有个好歹的,于那勾当,若是犯在人家手里,那还……那还说什么呢!就连他爹也逃不出法网……义勇队,义勇队,好汉子是要干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你一个……”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着,使陈姑妈也不能睡觉。下半夜他就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他像变成了哑子,同时也变成了聋子似的。从清早起来,他就不说一句话。陈姑妈问他早饭煮点高粱粥吃吧,可是连一个字的回答,也没有从他嘴里吐出来。他扎好腰带,成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那工夫,陈姑妈在刷一个锅都没有刷完,她一边淘着刷锅水,一边又问一声: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没有回答她,两次他都并没听见的样子。第三次,她就不敢问了。
  晚饭又吃什么呢?又这么大的风。她想还是先把萝卜丝切出来,烧汤也好,妙着吃也好。一向她做饭,是做三个人吃的,现在要做两个人吃的。只少了一个人,连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那一点米。在盆底上,洗起来简直是拿不上手来。
  “那孩子,真能吃,一顿饭三四碗……可不吗,20多岁的大小伙子是正能吃的时候……”
  
  (二)
  
  她用饭勺子搅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个明光光的大泡。饭勺子在上面触破了它,它还发出有弹性的触在猪皮冻上似的响声:“稀饭就是这样,剩下来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热,就粥不是粥了,饭也不是饭……”
  
  她想要决定这个问题,勺子就在小瓦盆边上沉吟了两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难的感到她的思维方法全不够用。
  
  陈公公又跑出去了,随着打开的门扇扑进来的风尘,又遮盖了陈姑妈。
  
  他们的儿子前天一出去就没回来,不是当了土匪,就是当了义勇军,也许是就当了义勇军,陈公公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从去年冬天就说做棉裤要做厚一点,还让他的母亲把四耳帽子换上两块新皮子。他说: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陈公公就为着这话问过他:
  
  “你要干什么呢?”
  
  当时,他只反问他父亲一句没有结论的话,可是陈公公听了儿子的话,只答应两声:“唉!唉!”也是同样的没有结论。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儿子说的只是这一句。
  
  陈公公在房檐下扑着一颗打在他脸上的鸡毛,他顺手就把它扔在风里边。看起来那鸡毛简直是被风夺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丢开的。因它一离开手边,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见,好像它早已决定了方向就等着奔去的样子。陈公公正在想着儿子那句话,他的鼻子上又打来了第二颗鸡毛,说不定是一团狗毛他只觉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扑掉了。他又接着想,同时望着西方,他把脚跟抬起来,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脚尖上。假若有太阳,他就像孩子似的看着太阳是怎样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翘起脚尖来,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还有什么。而现在西方和东方一样,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样,混混溶溶的,黄的色素遮迷过眼睛所能看到的旷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会把这大风遮住,不然它就永远要没有止境地刮过去似的。无论清早,无论晌午和黄昏,无论有天河横在天上的夜,无论过年或过节,无论春夏和秋冬。
  
  现在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一切都被大风吹干了。这活的村庄变成了刚刚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庄了。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一切颜色都变成没有颜色了。
  
  陈姑妈抵抗着大风的威胁,抵抗着儿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着陈公公为着儿子跑走的焦烦。
  
  
  她坐在条凳上,手里折着经过一个冬天还未十分干的柳条技,折起四五节来。她就放在她面前临时生起的火堆里,火堆为着刚刚丢进去的树枝随时起着爆炸,黑烟充满着全屋,好像暴雨快要来临时天空的黑云似的。这黑烟和黑云不一样,它十分会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咙……
  
  “加小心哪!离灶火腔远一点阿……大风会从灶火门把柴火抽进去的……”
  
  陈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枝来也折几棵。
  
  “我看晚上就吃点面片汤吧……连汤带饭的,省事。”
  
  这话在陈姑妈,就好像小孩子刚一学说话时,先把每个字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而说时又把每个字用心考虑着。她怕又像早饭时一样,问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时,他又吃不下去。
  
  “什么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让我也出去走一趟。”
  
  陈姑妈一听说让她快做,拿起瓦盆来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搅和在瓦盆底上。
  
  “这不太少了吗?……反正多少就这些,不够吃,我就不吃。”她想。
  
  陈公公一会跑进来,一会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总觉得就要问她:
  
  “还没做好吗?还没做好吗?”
  
  她越怕他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就越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燃烧着的柳条咝啦咝啦地发出水声来,她赶快放下手里在撕着的面片,抓起扫地笤帚来煽着火,锅里的汤连响边都不响边,汤水丝毫没有滚动声,她非常着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来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许出去绕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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