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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9)

时间:2015-01-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叶广芩 点击:

  李会长说,我就爱看你这小样。
  李会长狼一样将青雨扑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华饭店厚重的地毯原来还别有用处,家里的方砖地是那样干净清爽。会长的老到让青雨的抗拒变得多余,在最终的防线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
  大秀向我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十分艰难,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细致地描述受辱过程,精神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崩溃程度,他将一腔的屈辱难堪,一腔的难与人言全都倒给了他的姐姐,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我为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流出了眼泪,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却很平静,躺在病床上,望着房顶半天没有说话,我顺着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顶的白灰已经脱落,上头有一片发霉的黑黄水渍……
  
  五
  
  大秀说,青雨就像摔在一个满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挣扎越往下滑,下头是大泥潭,明知没有好结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止是李会长,后来还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国通,说一口流利汉语,是新民会首都指导部的部长,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务。
  青雨第一次见到山口是在李会长家的堂会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李会长传来话,叫青雨演完了别卸装,过来见山口先生。
  浓妆艳抹的青雨,穿着花盆底绣鞋,甩着手帕来到山口面前,给山口道了个万福。山口脱口称赞,好一个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态百生。
  这一笑让日本人心动了。
  李会长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很快将卸了装的青雨领到后面,跟山口见面。山口围着青雨转着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尴尬。山口说青雨是他来中国见到的第一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青雨就是个女人,就问青雨是不是像太监一样被阉了。
  青雨说,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许做阉人。
  山口说,你们那个旗人皇上在东北,难道和阉人还有什么差别吗?
  青雨不再说话。
  李会长说他可以担保,青雨不是阉人,绝对不是。山口却坚持要看看,他说他不相信一个男人,会把女人演得那样惟妙惟肖。李会长立刻叫青雨脱了裤子让山口先生检验,说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们中国的玩意儿。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会长不高兴了,对青雨低声说,当着我的面你能脱,当着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脱不下来啦?其实都一样,他那东西跟咱们差不了哪儿去!都是爷们儿,没什么害羞的!
  山口说青雨害羞,害羞说明他更是个女人……李会长不断催促,青雨不动。
  山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李会长有些下不来台了,对青雨说,你就当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说,下澡堂子大家都脱。
  李会长对山口说,他让咱们大伙都脱。
  山口开始还笑,后来突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说青雨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国开涮!李会长看日本人变了脸,赶紧支使旁边的佣人,帮钮老板脱了!
  佣人上来解青雨的裤子,青雨脸色苍白,无力反抗,任着人将裤子褪下来。
  山口坐在太师椅上欣赏着青雨的尴尬与难堪,由衷地说,在中国,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没有回家,他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在紫禁城圈里住过的皇上,知不知道他们的子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外国人当众扒了裤子……
  大秀在灯底下等了一宿,那块补花单子,做几针就扎了手,做几针就扎了手。
  日子越过越艰难,不是七舅爷一家难,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难。中国的抗日战争到了最艰苦的阶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人开始了强化治安运动,一次两次三次,一共五次,无端地抓人,打人,警车呼啸过市,半夜砸门查户口。没有粮食,全城百姓吃配给的混合面。所谓的混合面是高粱、豆饼、黑豆、红薯干的混合物,难以下咽,就这,还得半夜排队去买。母亲说,我们家北墙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警察在每个人的脊背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队尾在一号拐弯,队头在胡同西口,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侯宝林先生曾编过一段相声,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拉出根劈柴棍儿,原来混合面里有锯末……
  七舅爷老了,身体状况远不如以前,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常常是面对着熟人叫不出名字来,甚至将大秀误认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爷到我们家来是1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将他领回来的。我母亲回忆,那是七舅爷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出现。三哥在海淀教书,每礼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门门洞碰上了七舅爷,七舅爷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噼噼啪啪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在城门洞里抽出了很响的回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没人敢问,没人敢拦,也没人敢看。
  “确保华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军队的重要任务,日本兵把守着城门,凡是进出城的人一律要给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后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认为带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枪毙。
  那天大秀去交活儿,七舅爷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门,举着鸟笼子先奔了北海金鳌玉栋桥,又往西过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他寻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从东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门门脸,自 然不知道应该鞠躬,照直往城门洞里走。
  日本兵说,你的,过来!
  七舅爷说,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头让七舅爷过去,七舅爷说,正好,劳您大驾,您告诉我上六条怎么走,我转迷瞪了,找不着家了……
  日本兵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爷说,我不干活儿,我回家。
  日本兵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爷说,不是良民,那您说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连城圈都没出过,最远就上过一趟门头沟延生观,咱们犯法的不做,犯恶的不吃……
  日本兵让七舅爷鞠躬,七舅爷说,鞠躬,我没行过那礼,我给您请安得了,请双安。
  没等七舅爷的安请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抡过来了,连着几巴掌,将七舅爷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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