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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7)

时间:2015-01-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叶广芩 点击:

  七舅爷不干是不干,要干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舅爷把糖葫芦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药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蘸了……
  充满艺术品位,精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儿鸟?你阿玛会的玩意儿多啦,沾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儿,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还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根。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路人一下将七舅爷围了,纷纷举着钱要买他的糖葫芦。七舅爷说,这是给亲戚送的,不卖!
  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伸过来一只手,将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刷地扔过来,打在七舅爷身上。七舅爷说,干吗呀?明抢啊,这是!
  七舅爷回家掏出钱袋,将钱哗啦倒桌上,原以为是不值钱的铜子,竟是白花花十几块大洋。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
  倒是给了大秀一个思路——卖糖葫芦。
  
  四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七舅爷和青雨对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可是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爹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日本人将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运兵的车遭到了手雷的袭击,街上立刻戒了严。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连上学的学生也破例地待在了家里。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俩出来串门,他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一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迤逦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俩,吃了豹子胆啦!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喊,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俩莫名其妙地翻过来。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呜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梆头!七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摸出铁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棺材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铁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就这也给逮了。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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