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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4)

时间:2015-01-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叶广芩 点击:

  舅爷看得正带劲儿,大秀从家门急奔出来,大声喊,爸,您快回来,我妈不行了。
  七舅爷一听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萝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没过了这一关,在七舅爷进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屋内地上,盆里到处是血,一个婴儿,啼哭着,抱在庞姥姥怀里。七舅爷急切地说,秀儿她妈,秀儿她妈,你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说,妈,您不是要吃水萝卜吗,给您买来啦,您看看哪!说着拿那个萝卜牡丹使劲往母亲枕边摆。
  大秀说,二秀,妈她,她死啦!
  话一点破,爷三个哇地哭起来……追进院里来要萝卜钱的后生一听这架势,二话没说,将些个萝卜花都摆在窗台上,转身走了。庞姥姥并没有感到是自己的过失,说生孩子就是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过就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您老哭够了我该给您贺喜了,七爷,恭喜您添了个大儿子。
  七舅爷说,人都没了,我要儿子干吗?
  庞姥姥说,您瞧瞧,孩子这双眼,又黑又亮,小脸儿多周正啊,我这辈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数这个漂亮。
  七舅爷说,漂亮有什么用,要了他*的命!
  
  二
  
  七舅爷的儿子青雨的确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过这位俊美的亲戚,可惜,没有他的照片留下来。我问过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说,像谁呢……现在的男演员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像的,青雨的美,是从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着七舅爷到我们家来,他父亲唱戏,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一个下午。从小没娘疼爱,母亲总是看他可怜,让我的哥哥们带他到后头园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儿坐着,害得我母亲不住地给他拿吃食,跟他说话,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们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他嫌我们家的孩子们糙,细腻的青雨只喜欢我们家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学念中文,会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来了必定钻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学校业余京剧团的,她的房里有父亲送给她的戏装和头面。青雨进来了,一个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讨厌,扒在桌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钻的头饰。我大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兄弟姐妹们从无笑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却想逗逗这个小男孩。她对青雨说,你这小子,鸭蛋脸,大眼睛挺活泛,将来是个唱青衣的材料,给我当干儿子跟包吧?
  青雨说,您那朵珠花给我,我就给您当儿子。
  大姐说,你的条件不高,我以为你得跟我要身行头呢,拿去吧。就把花扔过来。
  青雨拿了花,高兴地管大姐叫干爹。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把大姐训了一顿,说她不该欺负个没娘的孩子,一个丫头家,张嘴就要当谁的“干爹”,了得!论辈分,钮青雨还高着大姐一辈……大姐红着脸说是逗着玩儿呢,她是看小孩子太可爱了……
  可是父亲跟母亲私下却说,青雨这孩子太俊俏,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美丽的脸蛋,不是件好事。母亲说,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是老君跟前的童儿,自然是不一般,我们家儿子五六个,哪个比得上人家秀气水灵?
  父亲说他看青雨走道翘脚尖,终非大男人举止。母亲说,青雨还是个孩子……
  青雨没念过一天书,琴棋书画竟也样样精通,古体诗写得合辙押韵,“北新桥东直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被我父亲批得狗屁不值,但毕竟是诗,我的哥哥们倒是有学问,可哪一个作得出“北新桥东直门”这样的诗篇来呢?没有!他们关键是没有青雨那样的风雅灵秀,用现在的文学语言说是没有青雨那样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有,大半来自天生,就像演戏,会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当角儿。
  青雨十四那年,我大姐过生日,大秀过来给我们家帮忙,青雨和七舅爷也过来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绸夹袄,织锦缎宝蓝坎肩,一排镂空铜扣华丽考究,坐在厅上很有风度地品着茶,俨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哥儿派头了。父亲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在学青衣。父亲问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说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当戏子,真要那样连亲戚的门也不敢上了。母亲让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颇有少女害羞模样。七舅爷也撺掇他唱,哥儿们也跟着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推托不过,青雨只好站起来,看了看大姐说,今天是特为您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您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经变了,变作了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中的虞姬,只听他朗声念道,“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唉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喜贵班的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着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得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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