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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牢情话(第六章)

时间:2015-01-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贤亮 点击:
土牢情话(全文在线阅读) > 第六章

  销魂的酷刑,极乐的苦痛!
  痛苦和快乐都是难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诗歌集》
  香甜爽朗的晨风,穿过破玻璃轻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别清醒.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一定会梦见母亲.但是,却没有.生与死既是一步之隔,又离得非常遥远,在梦中都无法再见到慈颜.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在锅灶中间度过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个世界,相信托梦、还魂等等无稽之谈.有时,在灯下,她老人家带着那么神秘和虔诚的神情,对我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灵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随着清风就能飞临人间.那么,是什么阻碍了她老人家来到我的梦境哩?……
  我正躺在铺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高亢的乐曲,同时窗前的操场上也响起了哨音和口令声.我坐起来,想从玻璃缺口向外看个究竟,而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饼却从被子上滚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着的九个人,经过一番考虑,真如她所说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趴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经散了.只见玻璃缺口的边沿上,有一缕像是从肉上刮下来的鲜红的血迹.
  干活的时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听到过多少秘密)叫到离人们很远的地方修一段车路.
  "谢谢你."我说,"我看见了.也吃了."
  "是你一个人吃的吗?"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调皮地笑着,"我本来拿着根树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后你别让他们知道."
  "算了吧,以后别送了."我一面扔土一面说.
  "为啥?"她歪着头,不解地看着我.
  "谁知道我要关多长时候,也许……"
  "不,"她任性地说,"反正你关多长时候我就给你送多长时候,老送下去……"
  "那么,我就要老关下去啰?"我凄怆地笑了笑.
  "不,"她拄着七九步枪,望着远方,脸上溢出如梦似的甜蜜:"你在这里我给你送吃的,以后……"
  "以后怎么样?"我不是故作多情,而是确实没有想到以后会怎么样.
  "以后……"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说了,你坏得很!"
  "你这倒说对了,我本来就是坏人嘛."
  "别,别……"她向我靠拢过来,又啄起鲜红丰满的嘴唇,像哄孩子似的,"我这是说笑的,你别生气,啊,别生气.我知道你们右派是好人.过去我们村里也有下放来劳改的,就是说大炼钢铁搞糟了,大跃进是大冒进,老百姓饿死了这些话的人.我妈跟我说过,你们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惊,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倾"搞混了,赶快说:"不,我没说过这些话!"我的确没说过,而且连想也没敢想过,她这样大胆而明确的话,又引起了我的怀疑.
  "说了就说了,怕啥?这儿又没别人,就这个疯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绺头发撩到耳后.我看到她手背上贴着纱布.
  "你的手怎么啦?"
  "没啥!"她莞尔一笑,把手藏到背后.
  联想到早上沾在破玻璃上的血迹,我明白了.一方面是有意试探,一方面是真情关怀,我无法理解,深深地叹了口气.
  "别多想了."她温和地劝慰我,"我也没爸,也没妈……哎,就说你……就一个人,是吗?"
  "是的."我沮丧地回答.
  "我也是一个人."她倒仿佛很高兴地接着说,"我妈是六○年冬天得浮肿病死的,因为没吃的,那年我才十三岁,也伤心得不得了.可咋办呢?活着的人还得过呀!人嘛,听老辈人说,人死如灯灭.一辈一辈都是这样.有时候,遇到伤心事,觉着过不去了,可时间一长,也就过来了."蓦地,她又转换成调皮的卖弄的神气问我:"你今天早上看到我跳舞了吗?"
  "什么?跳舞?"
  "'忠字舞'呀!我专找了个对着你们窗子的地方站着,专跳给你看的.给你宽宽心,解解心烦."
  "'忠字舞'?什么'忠字舞'?"
  "嗨!你都让人关傻了,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的'忠字舞'嘛!最新的.我们昨儿晚上才学的.现在外面都跳这个舞,连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跳哩!可好看了!你明天早晨趴在那缺口子上看吧!我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第二天清晨醒来,又在枕头边上发现一块玉米饼.正在我吃的时候,高音喇叭和哨音又像昨天早晨那样响起来.
  我好奇地趴在破玻璃的缺口旁,看见军垦战士们趿拉着鞋,揉着惺松的睡眼,打着哈欠,从宿舍纷纷聚到操场上.他们排好队、报了数,就按乐曲的节拍跳起舞来.这种舞蹈是一系列凶猛动作组合成的,像是丛林中的非洲土人或澳大利亚毛利人的战斗舞,但又没有那种舞蹈所具有的粗犷的风趣和激情,而是僵直的、生硬的、对机械的物理位移的模拟.
  然而,我看到了她.她正对着窗子,浑身充满着热情,美丽的脸庞在晨光中粲然发亮.她在举手抬足之间稍稍变换了一点点角度,任丰腴柔软的四肢和腰身依自然的节奏来摆动、竟把那一系列恶狠狠的动作化成了曼妙的舞姿.当她挺胸一跃的时候,粗陋肥大的绿布军服都没有掩盖住她婀娜的线条,她身体的突出部位却像风帆一样饱满地显现出来,伸开的两臂宛如鸟儿的翅膀,好像她马上要凌空而去似的.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不过,她怎么会把这种奇形怪状的所谓舞蹈跳得那么动人呢?我蓦地恍然大悟了:她对我的关心和安慰,绝不只是出于同情!而是爱情!
  我一下子倒在铺板上.这并不是被爱情所陶醉,而是有两种感觉纠缠在一起撞击着我.一种是微妙的直觉,它告诉我她是真挚的.她在这贫困粗野的环境中遇见了我,我也许正符合她早就设定的某种想像或幻想,她那少女的心就不顾目前的处境对我一见钟情.可是另一方面,自危、痛苦、惶惑、怀疑已经充斥了我的心,再没有一点余地能容纳柔情蜜意.而且,她这种竟然大胆地利用我认为虽然浅薄、但毕竟是种严肃的政治仪式来表达个人爱情的方式,也令我不安,使我惊愕.最后,后者压倒了前者,阴郁的保护自己的本能占了上风,她表露出的爱情不仅没有使我感到喜悦的激动,反而引起我莫名的恐惧.我决定拒绝她对我的温情,小心翼翼地企求避免另一次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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