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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蚯蚓

时间:2014-11-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芸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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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那天是有预兆的。
  车开上高速路没多久,玻璃上就趴满了一团团污渍。一只只蝴蝶、飞蛾,前赴后继、疯狂地撞上来。刮擦杆根本不顶事,污渍牢牢地粘在玻璃上,活像那些蝴蝶、飞蛾不愿散去的阴魂。可以的话,樊松子恨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客人在宜昌下车后,樊松子找了水,忍着恶心,用抹布仔细地擦前窗玻璃。那些从蝴蝶和飞蛾身体里瞬间迸溅出来的体液,还有翅膀上的粉末,黄中带绿,绿中泛黑,让人生出不祥的预感。她使出吃奶的劲,算是给收拾干净了。
  樊松子不知道别的车是不是这样。她很少跑长途,尤其是这个季节。乍一面对这缤纷而惨烈的景象,她不禁暗暗心惊。蝴蝶是生命,飞蛾丑点,也是生命,它们为什么要不管不顾地一头撞死在车窗玻璃上?她感觉像是自己谋杀了这些生命。
  也许,玻璃上的反光是诱因。太阳将玻璃映照成了一面耀眼的光墙。那些蝴蝶、飞蛾就奔着这份耀眼而来。
  蝴蝶和飞蛾影响了樊松子的心情,似乎也影响到她的运气。她在宜昌长途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回荆州的客人。心情越来越烦躁,她再等不下去,只好空车返回。
  一上高速路,噩梦一样,那些蝴蝶和飞蛾又出现了。
  有一刻,樊松子真的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握住方向盘,车在向前飞驰。一瞬间,她有灵魂出窍之感,仿佛正奔向远方一团洁净的暖红。待她睁开眼,正好一只色彩绚丽的蝴蝶飞撞上来,玻璃上瞬间添了一团烟花状的污渍,黑黄、浑浊。眨眼工夫,蝴蝶不见了踪影。它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铃声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樊松子最喜欢的一首歌。
  电话是老宋打来的。樊松子听出他的声音有点抖。“松子,你在哪里?”“红星路。”这回答脱口而出,樊松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那你赶紧回家一趟。”樊松子突然发现老宋的声音挺苍老的,尽管已快五十岁的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可声音比相貌更忠实于实际的年龄,是任何化妆品、定期保养,乃至所谓更年期的爱情也无法涂改的。
  这时候让她回家,会是什么事?老宋很少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他根本很少给她打电话。樊松子定一定心情,从容说:“我在高速路上,可能还有半个小时下来。”
  “那,你慢慢开。”老宋沉吟一下,语调缓下来,“没什么着急事。我在家等你。”末一句透着体贴。樊松子撇一下嘴,每次老宋要和她谈离婚时,都显得特别体贴。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语调,已经不能打动她了。
  她突然有了吹口哨的冲动。很久没吹过了,还是年轻的时候,她和老宋一唱一和,一粗一细,合作过不少曲子。吹首什么歌呢?
  樊松子还没想清楚来首什么歌,电话又响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松子!造孽喔。妈一听就晕了,松子,成成现在在哪里?听说还在抢救?不会有事的,阿弥陀佛,不会有事的……”尽管声音严重变形,樊松子还是听出来是大姐。
  她脚下一使劲,左手急打方向盘,车“嘎”一声歪上了紧急停车道。樊松子将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耳:“大姐,什么事?成成怎么啦?”
  那边一下寂了声。良久,传来大姐虚弱的声音:“你,你现在在哪?”“我在红星路上,到底什么事?成成怎么啦?”樊松子几乎在吼了。
  “成成,成成出了点事。说是,说是在医院里。老宋,他、他还没告诉你吗……”
  联想到老宋的那句“我在家等你”,樊松子的身子不禁发起抖来。她仿佛打着旋,正往深黑的一个洞中坠去。老宋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个吗?成成到底怎么样了?是开车出了事吗?有多严重?老宋为什么没待在医院里?樊松子用手握住操纵杆,想将车启动,可她的手抖个不停,仿佛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她的意识很清醒。不行,我要马上赶回去,成成肯定还在抢救。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她死死地盯住车窗玻璃,那上面趴满了蝴蝶和飞蛾留下的污渍,脏极了。笔直的高速路就在这污渍背后,向远处延伸,延伸。樊松子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滚出来。
  二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呜啦呜啦”闪着警灯停在了樊松子的车后。他们接到了一位司机的报警电话,说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士,司机像是个女人,她一动不动趴在方向盘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巡警拉开车门,拍拍女人的肩。女人缓缓抬起头来,年轻巡警看见了一张泪渍斑驳的脸。他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还没见谁哭成这样,况且车好像没什么撞痕。他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女人迟疑一下,抬起手来,抹一下眼泪。眼泪还在不断线地往外冒。女人说:“你能不能把我拖回去?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
  年轻巡警以为女人差点撞上路边护栏,吓破了胆。将女人送到家,他才知道女人的儿子出了车祸,肋骨全部粉碎性骨折。被弄出汽车时,整个人比一张纸厚不了多少。
  
  2
  
  樊松子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是傍晚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
  儿子死了,已经从医院运到了殡仪馆的冷藏室。老宋单位的人在忙忙碌碌布置灵堂。
  看到儿子的第一眼,樊松子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欣喜。弄错了,大家一定弄错了!这不是成成,绝对不是!躺在冰匣子里的这个人,只不过和成成同名罢了。
  怀着这丝窃喜,她将头转向老宋,希望得到他的呼应。可老宋的眉头紧紧拧着,像在眉心安了个螺丝钉。樊松子从没发现他的脸上有这么多皱纹,两腮深深地陷下去,头发凌乱地堆在头上。老宋从来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每天出门前自己都会将衣服熨得平平整整。可现在,他的衣服像他的脸一样,皱纹丛生。
  樊松子的心蓦地冷了,冷至极点。
  她扭过头去,怯怯地将目光移向躺在冰匣子里的那张脸。目光一贴上去,就被紧紧地吸住了。她很想将目光移开,可是移不开。那张脸白白的,嘴唇红红的,像化了妆的塑料人。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睛酸胀起来。那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樊松子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回到了高速路上,前方一团猩红,而她正向着这团猩红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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