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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死灭吗?

时间:2014-08-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生死场(全文在线阅读) > 十三、你要死灭吗?

  
    王婆以为又是假装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恶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赵三那老头子也非常老了!他回来没有惊动谁也睡了!
  
  过了夜,日本宪兵在门外轻轻敲门,走进来的,看样像个中国人,他的长靴染了湿淋的露水,从口袋取出手巾,摆出泰然的样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访问就在这时开始:
  
  “你家昨夜没有人来过?不要紧。你要说实话。”
  
  赵三刚起来,意识有点不清,不晓得这是什么事情发生。于是那个宪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态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带去你就知道了!”
  
  说了这样话并没带他去。王婆一面在扣衣纽一面抢说:
  
  “问的是什么人?昨夜来过几个‘老总’,搜查没有什么就走了!”
  
  那个军官样的把态度完全是对着王婆,用一种亲昵的声音问:
  
  “老太太请告诉吧!有赏哩!”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那人又说:
  
  “我们是捉胡子,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老太太说了吧!有赏呢?”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日影,她说:
  
  “我不知道这回事。”
  
  那个军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难的又动几下:
  
  “‘满洲国’要把害民的胡子扫清,知道胡子不去报告,查出来枪毙!”这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接着他再不说什么,等待答复,终于他什么也没得到答复。
  
  还不到中午,乱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就是北村一个寡妇家搜出的那个“女学生”。
  
  赵三听得别人说“女学生”是什么“党”。但是他不晓得什么“党”做什么解释。当夜在喝酒以后把这一切告诉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学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许传说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说。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听,因为这件事发生,她担心她的女儿,她怕是女儿的命运和那个“女学生”一般样。
  
  赵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过酒,脸更是发红,他任意把自己摊散在炕角。
  
  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干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脱在身边,他好像愤怒似的,用力来抬响他多肉的肩头,嘴里长长的吐着呼吸。过了长时间爹爹说:
  
  “你们年青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鸡犬也要死净。”
  
  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
  
  赵三和一个老牛般样,年青时的气力全都消灭,只回想“镰刀会”,又告诉平儿:
  
  “那时候你还小着哩!我和李青山他们弄了个‘镰刀会’。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击,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只洋炮来,谁知道没有用洋炮,就是一条棍子出了人命,从那时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从出事以后,对‘镰刀会’就没趣了!青牛就是那年卖的。”
  
  她这样戗白着,使赵三感到羞耻和愤恨。同时自己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卑小?心脏发燃了一刻,他说着使自己满意的话。
  
  “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日本子,东家也不好干什么!”
  
  他为轻松充血的身子,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那儿有树林,林梢在青色的天边图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般的弧线。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曲卷的树梢花边般地嵌上天幕。田间往日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开。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有的留下残墙在晒阳光,有的也许是被炸弹带走了屋盖。房身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赵三阔大开胸膛,他呼吸田间透明的空气。他不愿意走了,停脚在一片荒芜的、过去的麦地旁。就这样不多一时,他又感到烦恼,因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麦田而今丧尽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够再长起来,他带着麦田的忧伤又走过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见了种瓜的人,瓜田尽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小房,依然存在;赵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头。他欲睡了!朦胧中看见一些“高丽”人从大树林穿过。视线从地平面直发过去,那一些“高丽”人仿佛是走在天边。
  
  假如没有乱插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赵三觉得自己是躺在天边了!
  
  阳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远看了!听得见村狗在远方无聊的吠叫。
  
  
    如此荒凉的旷野,野狗也不到这里巡行。独有酒烧胸膛的赵三到这里巡行,但是他无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么地点,走过无数秃田,他觉得过于可惜,点一点头,摆一摆手,不住的叹着气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妇多起来,前面是三个寡妇,其中的一个尚拉着她的孩子走。
  
  红脸的老赵三走近家门又转弯了!他是那样信步而无主地走!忧伤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间一个大凹洞,踏下脚去。他未曾注意这个,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长途似的,继续前进。那里更有炸弹的洞穴,但不能阻碍他的去路,因为喝酒,壮年的血气鼓动他。
  
  在一间房子里,一只母猫正在哺乳一群小猫。他不愿看这些,他更走,没有一个熟人与他遇见。直到天西烧红着云彩,他滴血的心,垂泪的眼睛竟来到死去的年青时伙伴们的坟上,不带酒祭奠他们,只是无话坐在朋友们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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