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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

时间:2014-07-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章诒和 点击:

刘氏女(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节

    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

    若问,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

    回答仅一字:饿。

    是的,比乞丐还饿。流浪于城市街头的乞丐也饿,但他们在菜市场能找到废弃的菜叶,可以在垃圾桶里淘到过期饼干或变质罐头。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啥也没有。有的是铁窗,栅栏,网丝和岗楼。每天守着三顿牢饭,主食是两粗一细,即早、午两顿玉米馍,晚上一餐大米饭。副食是一碗水煮番瓜,或是水煮萝卜,水煮圆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无不水煮,且持久地煮。起锅时泼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汤汤。端起碗来,扒个精光。放下筷子,就没觉得饱。

    清晨六时起床,穿衣,迭被,解手,梳洗,一切需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早饭是六点半,天还是麻灰色,我们就着晨星晓月啃那硬馍。七点吹哨集合,整队出工,干农活至十二时。但还不到十点钟,肚皮就开始了对饥饿的感觉:什么“两眼发黑”、 “手脚冰凉”、“浑身发抖”……这些在散文小说里读到的词组,十年间我用身体和心理轮番体味,反复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一旦没了食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饿。

    “什么时候可以吃上一顿肉啊?”我悄悄地问小组长。

    她姓苏,叫润葭,是一贯道点传师,属于反革命会道门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么是“一贯道”、何谓“点传师”?好象他们什么都信,信佛教,信道教,还信基督,教徒发展了几十万。对于一个新建政权,管它什么组织,人多了便是威胁,于是取缔。苏润葭干活麻利,精通农事,心肠也还好,在狱头儿里算是难得。

    她答:“一个月吃一次。”

    “天哪!跟来月经一样。”我喊起来。

    “别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是十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我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碗里现牛羊。”常暗自吟唱。

    每晚七时半至八时半是小组学习会,以朗读党报开始,以批斗犯人告终。白天谁偷懒了,谁打架了,谁发牢骚了,晚上就轮到她登场了。轻的批评围攻,重则拳脚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来侵害你的,还有你的同类。学习会后,全中队在院子里集合点名(称为“晚点名”),中队长(一个劳改中队的最高长官)训话,总结犯人一天活动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农活。

    一天,照例晚训。庄稼汉模样的中队长站在高台上,说:“明天杀猪,改善生活。刘月影──”月影?谁是月影,这个名字还透着几分诗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杀猪。”阿弥陀佛!我终于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报告中队长,我不会杀猪。”声音从后面传来,天很黑,灯又暗,看不清讲话的人。

    “每次都是你杀猪,今天你怎么说不会?”

    “我就是不会杀猪!”

    “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满院子哄笑,她不再出声。

    中队长又叫:”张雨荷!”(章诒和化名)

    “到。”怎么会点我的名?脑子像快速倒带,把全天的劳动表现“筛”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啥纰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刘月影学杀猪。她明年刑满,你刚来,刑期又长,正好接她的班。”听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报告,中队长英明!叫大学生当杀猪匠。”说话的人叫易风竹,大家都称她为“易疯子”。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有监狱,她就是犯人,判无期徒刑,后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期是从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码要蹲个三十多年。说是反革命罪犯,其实是个女二流子,牙齿缺了大半,却满嘴跑脏话,估计是骂走了嘴,骂到了政府及干部头上。骂功了得,能用一百个词语组合描绘两性的***官,且不重复。一次,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挂面和鸡蛋。一把挂面竖立在双手之间,两个掌心各握一个鸡蛋,问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

    “亏你是个婆娘。”

    “你说是个什么?”

    “老公日你的家伙。”

    我半晌回不过神,极其佩服她的想象力,一打听,人家还是个处子。

    我与易风竹同在二工区。全中队女犯共百余人,分三个工区。一工区是婚姻犯罪,二工区是政治犯罪,三工区是经济犯罪。另有个菜园组,担负种菜养猪等杂活,由刑事罪犯组成,工区之间不许互相往来。监外的人互称同志,狱内的人互称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我很欣赏取名的人,太准,也绝。

    当夜,我躺在属于自己二尺二宽的床板上,怀着憧憬,怀着恐惧。憧憬的是“猪”,恐惧的是“杀”。马克思主义小册子常说,统治者的压迫能让手无寸铁的人拿起武器。这样的真理,我明天即将践行──在沸腾的开水与嚎叫的肥猪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夹着凉意,抬头可以望见掩藏在山巅后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门去劳动,我独留监舍不必日晒雨淋,那感觉还是不错的。不过,这种“不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猪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惨景立即占据了身心,顿时心里发虚。我系好围腰,换上胶鞋,坐在监舍,等着刘月影招呼。至于她能给我派的活儿,推来算去,无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烧火,这些我都能干。只求她一样:别让我拿刀去对准那猪,尽管我多么想吃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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