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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伯特的奏鸣曲(3)

时间:2014-04-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下按换档,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表,又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一般地说,作为演奏最为一气呵成的是布莱迪和阿什克纳济。不过坦率说来,我个人不中意他俩的演奏,或者说不为其吸引。舒伯特么,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浪漫主义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音乐是浪漫主义的精华。”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你刚才说自己是‘特殊人’的时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说罢,他看着我这边微微一笑。一种仿佛含有恶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还有别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长的奏鸣曲结束之后,我们再不听音乐,也自然而然地缄口不语,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似看非看地看着陆续出现的道路标识。向南转过交叉点后,长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闪现出来。大岛全神贯注地赶车超车。赶超大型车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背囊是否仍在后头行李架上绑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难说是舒适的住处。住在那儿时间里,你恐怕见不着任何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大岛说:“那样的地方也不碍事?”

  我说不碍事。

  “你已习惯孤独了。”大岛说。

  我点头。

  “不过,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其中很可能有你预想不到的孤独。”

  “比如什么样的?”

  大岛用指尖顶了一下眼镜桥:“无可奉告。因为孤独因你本身而千变万化。”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国道。从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远,沿路有个小镇,镇上有小超市。大岛停下车,买了一个人几乎提不动袋子那么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苏打饼干、牛奶和矿泉水、罐头、面包、熟食,差不多全是无需烹调的、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仍由他付款。我刚要付,他默默摇头。

  我们再次上车,沿路前进。我在助手席上抱着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开出小镇,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来越少,来往的车也越来越少。路面窄得很难相向开车,但大岛把车灯光束开得足足的,几乎不减速地风驰电掣。制动和加速频频转换,车档在2与3之间往返。表情已从大岛脸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开车,双唇紧闭,眼睛逼视前方黑暗中的一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置于短短的变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侧变成悬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弯拐得越来越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但我已不再考虑危险,在这里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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