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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2)

时间:2014-01-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我去阅览室接着看巴顿版《一千零一夜》。一如往日地,我一旦沉下心翻动书页,中途便欲罢不能。巴顿版《一千零一夜》里虽然也收有和我过去在图书馆看的儿童版本一样的故事,但故事本身很长,加上插图多细节多,根本不像同一故事。诱惑力大得多。猥琐、杂乱、色情的故事和莫名其妙的故事比比皆是。然而那里充满着(正如钻入神灯的神人)常识框架所收勒不住的自由奔放的生命力,这点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比之站内熙来攘往数不胜数没有面孔的男男女女,一千多年以前编造的这些荒诞离奇的故事要生动得多逼真得多。何以出现这种现象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一点钟,我又走进院子,坐在檐廊吃自带的盒饭。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大岛走来,说有我的电话。

  “电话?”我不由语塞,“我的?”

  “我是说,假如田村卡夫卡是你名字的话。”

  我红着脸站起身,接过他递来的无线听筒。

  电话是宾馆服务台那位女性打来的,大约是想核实我白天是否真在甲村图书馆查东西。听声音,似乎因知道我并非说谎而放下心来。她说刚才同经理商量了,经理表示尽管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一来是年轻人,二来情况又特殊,往下几天就也还是按YMCA联系的房价留住好了。又补充说眼下不是很忙,这种程度的通融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还说经理也说了:那座图书馆口碑很好,好好查阅就是,不用着急。

  我舒了口气,道声谢谢。说谎固然让我内疚,但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各种各样的事。我挂断电话,把听筒还给大岛。

  “提起来这里的高中生,也就只有你,所以我猜想是你。”他说,“我说每天从早到晚闷头看书来着。这倒也是真的。”

  “谢谢。”我说。

  “田村卡夫卡?”

  “是那样的名字。”

  “不可思议的名字。”

  “可那是我的名字。”我坚持道。

  “不用说,你是看过弗兰茨·卡夫卡几部作品的喽?”

  我点头:“《城堡》、《诉讼》、《变形记》,还有奇特行刑机器的故事。”

  “《在流放地》,”大岛说,“我喜欢这篇。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作家,但除了卡夫卡,谁也写不出那样的故事。”

  “短篇里边我也最喜欢那篇。”

  “真的?”

  我点头。

  “什么地方?”

  我就此思索。思索需要时间。

  “较之力图叙说我们置身其间的状况,卡夫卡更想纯粹地机械性地解说那架复杂的机器。就是说……”我又思索片刻,“就是说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比任何人都真切地说明我们置身其间的状况。与其说是叙说状况,莫如说他是在阐述机器的细部。”

  “果然。”说着,大岛把手放在我肩上。动作中让人感觉出自然而然的好感。“唔,弗兰茨·卡夫卡没准也会赞同你的意见。”

  他拿着无线听筒走回楼内,我仍坐在檐廊里一个人吃另一半盒饭,喝矿泉水,观赏院子里飞来的小鸟。也许是昨天见过的鸟们。空中密密实实布满薄云,蓝天已无处可寻。

  我关于卡夫卡小说的回答想必得到了他的认同,或多或少。不过我真想说的大概未能传达过去。我不是作为泛论来谈卡夫卡小说的,而是就极其具体的事物加以具体的表述。那种复杂的、无从推断的行刑机器实际存在于现实中的我的周围,不是比喻,不是寓言。可是这点不仅仅大岛,恐怕谁都理解不了,无论怎么解释。

  回到阅览室,在沙发上坐下,重返巴顿版《一千零一夜》的世界。周遭的现实世界如电影场景淡出一样渐渐消失,我孤身一人深入字里行间。我比什么都喜欢这一感觉。

  五点离开图书馆时,大岛在服务台里看同一本书。衬衫依然全无皱纹,额前依然垂着几根头发。他背后的墙壁上,电子挂钟悄然而流畅地向前推进着秒针。大岛周围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宁静那么整洁,我觉得他不可能有擦汗或打嗝那样的举止。他扬起脸,把背囊递给我。举起来时,他皱起眉头,仿佛很重。

  “你是从市内坐电车来这儿的?”

  我点头。

  “如果天天来,带上这个好了。”他递过半张A4纸大小的纸片。那是高松站至甲村图书馆之间铁路电车时刻表的复印件。“车基本按时刻表运行。”

  我道谢接过。

  “嗳,田村卡夫卡君,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你不大可能一直在宾馆住下去吧?”他字斟句酌地说,说罢用左手指确认铅笔芯的尖细度。无需他一一确认,笔芯尖得甚是完美。

  我不作声。

  “我无意多管闲事。只是、无非是顺便问一问罢了——你这样年纪的孩子一个人在陌生地方待下去不是件容易事。”

  我点头。

  “往下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呢?还是打算就在这儿待下去?”

  “还不大清楚。先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想。何况也无别的地方可去。”我老实回答。

  我觉得对于大岛,一定程度上不妨据实相告。他还是会尊重我的立场的,不至于满口说教或把常识性意见强加于我。但现在我还不想对任何人说得过多。本来我就不习惯对别人坦白什么或解释自己的心情。

  “暂且想一个人干下去?”大岛问。

  我略略点头。

  “祝你好运!”

  这种几乎一成不变的——除去细节——生活可以持续七天。六点半给报时钟叫醒,在宾馆餐厅吃俨然某种象征的早餐。服务台里若有头发染成栗色的值早班女孩,就扬手寒喧一句。她也微微歪头一笑,回一句寒喧。看上去她已开始对我怀有好感,我也对她感到亲切。没准她是我姐姐,我想。

  在房间做罢简单的伸展动作,到时间就去体育馆进行循环锻炼。同样的负荷,同样的次数,既不超额,又不减量。冲淋浴,上上下下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再量体重,确认身体有无变化。上午乘电车来到甲村图书馆。存背囊和接背囊时同大岛交谈两句。在檐廊里吃午饭。看书(看完巴顿版《一千零一夜》,开始看夏目漱石全集,因为有几册一直没看)。五点离开图书馆。白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体育馆和图书馆度过,而只要在那里,就绝不会有人注意自己,因为逃学的孩子不至于去这样的地方。晚饭在站前饭馆吃。尽量多吃蔬菜。时不时在果菜店买来水果,用从父亲书房拿来的小刀剥皮吃掉。还买黄瓜和西芹在宾馆卫生间洗净,蘸蛋黄酱直接嚼食。又在附近小超市买来软包装牛奶,连同麦片等一起入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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