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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天换日(16)

时间:2014-01-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倪匡 点击:

    赛观音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和所谓秘密是不是有关系,可是也听得很用心。因为她说的是赫赫有名的于放大将军早年的事迹,她刚才所说,虽然简单,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可是就在那一番话中,就已经包含了不知多少血和泪!
    于是“啊”的一声,道:“我小时候,爸爸总让我看他身上的伤痕,指着伤痕说:这个是日本鬼子给的,这个是反动派给的、这个是老虎咬的……我总以为老虎咬是爸爸在说笑,原来却是真的。”
    赛观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于是还在继续,语音感慨、神情有些激动,她道:“爸爸真是伟大,一身献给他的理想和事业,完全把自己融进了理想之中,真是太伟大了!”
    本来女儿崇拜父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足为怪。可是这时候于是在这样说的时候,视线完全不接触她的母亲,很显然她在赞扬父亲的同时,在心中却在非议她的母亲。
    我早就感到于是对她母亲的态度,表面上很尊敬亲近,可是内心却很轻视疏远,我还以为我的感觉不正确,可是此时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却再也没有疑问。
    不但是我感到了这一点,看赛观音的反应,更可以知道这种情形存在已经很久,因为赛观音立刻可以感觉到,于是在赞扬父亲的同时,潜台词是对母亲的不满和轻视。
    这种情形比较特别,当时我虽然肯定了这一点,可是也难以明白其中原因何在。一直到后来,和白素以及几个心理学家讨论,才算有了一定的结论──普通的心理学家,也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幸而参加讨论的心理学家之中,有一位对于现代史有特别的研究,而且专门研究那十年的大疯狂所造成的心理深刻影响,所以他才能说出一定的道理来。
    本来我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绝少说题外话,以免影响故事的紧凑性。不过接下来所说的这些,不算和故事没有关系,如果读友没有兴趣,可以略过去不看,损失不大。如果看了,至少会对故事的时代背景,增加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位心理学家说得很透彻,他道:“在于是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中,有一种极可怕的现象──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烙印,这个无形的烙印叫做‘出身成份’。‘出身成份’被简单地、白痴式地分成好和不好两种。像于放将军那样,是属于根正苗红的好出身;而赛观音的土匪出身,属于最坏的一种。好出身受到崇敬和好待遇,在政治上可以成为新的权贵;坏出身就永远是清算和被斗争的目标,是社会的最底层,理所当然受到轻视。这种烙印对心理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传统的亲情,所以在那种环境中,儿女和父母常有所谓‘划清界线’这种乖常的行为。”
    当时我提出来:“赛观音虽然当过土匪,可是她的出身,想来必然不会是地主资本家,一定是穷苦出身,而且可以想像,一定受尽了欺躏和压迫,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血泪交织的经过,才走上了当土匪这条路的,何况后来她显然和于放一起,投入了为理想主义而斗争的大道,难道这土匪的烙印是终身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已经说过,好或坏的烙印,是白痴式的二分法──根本没有思想过程,哪里理会得那么多。”
    我想起很多人在那种环境中的遭遇,不得不承认心理学家的分析正确。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当时立刻又道:“不对啊,于放大将军的出身如此合乎好的标准,为甚么他后来又被残酷地对待,以至于死得惨不堪言呢?”
    当在医院病房,于是说她父亲的伟大时,由于表现了对她母亲的轻视,使我对于是起了反感,我想到了她父亲的悲惨下场(全世界都知道这位大将军的下场是如何可怕),所以我忍不住道:“你父亲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理想,可是理想却好像并没有善待他!”
    于是脸色煞白──这反应正常,然而她同时向她母亲看了一眼,目光绝不友善,当时我不是很明白她为甚么要这样做,直到听了心理学家的分析,才知道究竟。
    心理学家回答我的问题:“大将军之所以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当然是由于他和一个土匪结婚的缘故,受到了妻子是坏出身的连累,就很容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倒下去。他们的女儿在父亲和母亲遭遇悲惨的同时,自然也跟着受苦──其所受的苦难,绝非外人所能想像于万一!尤其她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遭遇必然更百倍不堪。这种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了是由于她父亲娶了一个土匪当老婆的缘故,所以把怨气全都出在她母亲的身上。”
    心理学家在分析了何以于是会对她母亲有这种态度之后,继续评论于是的为人,道:“这位女士也很无知,亏她还是研究现代史的,竟然不知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有土匪老婆固然要被清算,没有土匪老婆,要清算还是一样。随便加上罪名,就可以任意虐待至死,连有国家元首身份的都不能幸免,比起来,大将军又算得了甚么。”
    我很同意这种说法,至于于是会不会终于明白,我当然无法知道了。
    回到病房,当时于是轻视她母亲的身体语言是如此明显,连我都忍不住出言讽刺,赛观音当然也知道。而且她受女儿这样对待,显然已经很久,到这时候,她也到达了忍受的极限。
    她盯着女儿,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而且在渐渐发青,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极端的无可奈何和伤心,她的声音颤抖,向于是道:“你只看到过你爸爸身上的伤痕,从来也没有看过你妈妈身上的伤痕,现在就让你看看!”
    我留意到于是在那一刹间,有一丝不屑的神情显露,分明她的心中在说:你会有甚么伤痕──就算有,只怕也是在当土匪的时候留下的!
    连我都看出来于是心中在想些甚么了,赛观音对她女儿的了解当然比我深,她立刻激动的提高了声音:道:“这伤可不是当土匪留下的,是为了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奋不顾身,不怕牺牲,学你爸爸的话,是日本鬼子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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