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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26

时间:2013-11-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阎连科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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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炊烟倒升起几股,舞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游云。她回到知青房时,原以为自己会心如死灰,如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可是,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去,也就是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于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总后悔和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稞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鞋子,将一只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欢乐家园》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将故事读在嘴外,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一样呢?哦,菊子还为山虎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哪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道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底儿的蝈蝈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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