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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22

时间:2013-10-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阎连科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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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澈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分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的书名,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呆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他们就那么的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应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

  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蚱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注,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箅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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