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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副手

时间:2013-10-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1.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油罐、颜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气的气 味,刺人鼻孔,散散乱乱地混杂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衬衫,摇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地 突起,又忙碌地落下;头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胡子根端去。
  另一个在大广告牌上涂抹着红颜料的青年,确定的不希望回 答,拉起读小说的声音说:
  “这就是大工厂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哒哒的响。什么声音都给 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 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涂了一块白色,现在她该用红色了。走到颜料罐 子的堆里去寻,肩上披着两条发辫。
  “这就是大工厂啊!”
  “这就是大工厂啊!”
  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 色,她的骨肉被割得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地在闪着振撼的光。
  “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别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 说出口来。
  站在墙壁一般宽大的广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细数着老木匠喘 着呼吸的次数。但别一方面她却非消遣,实际的需要的想下去: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 …每月20元。”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20元。”
  “米袋子空了! 蓓力每月的五元稿金,现在是提前取出来用 掉了!
  “可是怎么办?2O元……20元……20元……”
  她爽快地拉条短凳在坐着。脑壳里的二十元,就像一架压榨 机一样,一发动起来,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地从她的 笔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个青年蹲着在大牌子上画。老木匠面向窗口,运着他的老 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个昏黄的影子在墙上、在牌子上慌忙地摇 晃。
  外面广茫的夜在展开着。前楼提琴响着,钢琴也响着。女人 的笑声,经过老木匠面向的窗口,声音就终止在这暗淡的灯光里 了。木匠带着胡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个披着发辫的女 人登上木凳在涂着血色。那个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涂着血色。琴 声就像破锣似的,在他们听来,不尊贵,没有用。
  “这就是大工厂啊!他妈妈的!”
  这反复的话,隔一段时间又要反复一遍。好像一盘打字机似 的,从那个青年的嘴里一字一字地跳出。
  芹摇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里走……
  “他这回不会生气的吧?我是为着职业。”
  “他一定会晓得我的。”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 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 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
  “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着大牌子方才被芹 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镜上面皱着,他说:
  “这种红色不太明显,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
  “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 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 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的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 的可以听到:
  “……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拙笨了,过于想 不开了……”
  那个青年摇着肩头把门关好,又摇动着肩头在说:“叫你鉴赏 着我们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们的身上了……”
  他说着,并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盖。
  芹气得喘不上气来,在木凳上痴呆茫然地立着,手里红颜色 的笔溜到地板上,颜料罐子倒倾着;在将画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 棉袍上,爬着长条的红痕。
  青年摇起昏黄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
  “这可怎样办?四张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现在这张又弄上 红色,方才进来的人就是这家影院的经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姨 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钉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失神地想 啊:这就是工厂啊!方才走进来的那个长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厂 主一样吧?别人,在黑暗里涂抹的血,他们却拿到光明的地方去 鉴赏,玩味!
  外面广茫的夜在流。前楼又是笑声拍掌声,带着刺般传来, 突刺着芹的心。
  广告室里机器响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为谁流呢?
   
  2.房门大开着,碗和筷子散散乱乱地摊在炉台上,屋子充 满黄昏的颜色。
  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口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 色彩,心不平静地在跳:
  “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地在颤动,他心假装 平静无事地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
  “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
  “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 有,又到里屋门后:
  “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脸上为了不可遏止 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地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地想:
  “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地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 波。
  他拿起帽子,一种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 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 上燃烧。
   
  3.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 了。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像一块肮脏 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地在 一串串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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