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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扫街人秘闻

时间:2013-06-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古华 点击:

芙蓉镇(全文在线阅读)  >   五扫街人秘闻

  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每天清早罚扫青石板街,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两人都起得很早。他们一般都是从街心朝两头扫,一人扫一半。也有时从两头朝街心扫,到街心会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宽,又总共才三百来米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当镇上的人们还在做着梦、睡着宝贵的“天光觉”时,他们已经挥动竹枝扫把,在默默地扫着、默默地扫着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们的竹枝扫帚下,一个接一个地被扫走了,又被扫来了。

  秦书田扫街还讲究一点姿态步伐,大约跟他当年当过歌舞剧团的编导有关系。他将扫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杆挺得笔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着扫帚就和舞蹈演员在台上握着片船桨一样,一摆一摆地挥洒自如;两脚则是脚尖落地,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也像在舞台上合着音乐节拍滑行一般。由于动作轻捷协调,他总是扫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帮着胡玉音扫上一长截。胡玉音则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着秦

  癫子挥动扫帚的姿态感到羡慕。这本是一件女人要强过男人的活路。

  说起秦癫子这些年来的表演,也是够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运动时,他是本镇大队五类分子里被斗得最狠的一个。之后,改组后的大队党支部征得工作组的同意,继续由他担任五类分子的小头目。这叫以毒攻毒。只是在他的“右派”一词前边还加上“铁帽”二字,意思是形容这顶帽子是不朽的,注定要戴进棺材里去。千万年以后发掘出来做文物,让历史学家去考证,研究撰写二十世纪中下叶中国乡村阶级斗争的学术论文。好在秦癫子没有成过家,没有后人。要不,他的这笔政治遗产还要世代相传呢。就是秦癫子自己也懂得:运动就要有对象,斗争就要有敌人。每村每镇,不保留几只死老虎、活靶子,今后一次次的群众运动,阶级斗争,怎么来发动,拿谁来开刀?每次上级发号召抓阶级斗争,基层干部们就开上几次大会,把五类分子往台上一揪,又揭又批又斗,然后向上级汇报,运动中批斗了多少个(次)阶级敌人,配合吃忆苦餐,忆苦思甜,教育了群众,提高了觉悟等等。有些五类分子死光了的生产队,就让他们的子女接位,继续他们的反动老子没有完成的职责。要不,你叫基层干部、贫下中农怎么来理解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不理解,又怎么来抓这一头等重大的历史使命?在广大的乡村,基层干部们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谈不到什么“走资派”、“资产阶级代理人”。基层干部、社员群众只能从五类分子及其子女身上,来看待、认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历史延续性,来年年唱、月月讲、天天念。要不然,这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百年大计、万年大计,又怎么讲?谁又讲清楚过?老天爷!诚然,土地改革后在广大乡镇进行的历次运动中,也曾经重新划分过阶级成分。可是生产资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制人剥削人的问题了,就以伸缩性极大的政治态度为依据。但仍然存在着遗产的继承问题,即各个阶级的子孙世袭上辈祖先的阶级成分问题……唉唉,子孙的问题就留给子孙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辈的问题都解决了,子孙们岂不会成为头脑简单、无所作为的白痴?危言耸听,不可思议。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来看看铁帽右派秦癫子这些年来的各色表演吧。

  一九六七年,正是红色竞赛、“左派”争斗的鼎盛时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风,五类分子的家门口,都必须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众之家相区别,便于群众专政。就跟当时某些大城市的红五类子女佩红袖章当红卫兵,父母有一般历史问题的子女佩黄袖章当“红外围”,黑八类子女佩白符号当“狗崽子”一样。本镇大队共有二十二个五类分子,必须塑二十二尊狗像。这是一项义务工,没有工分补贴,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写会画的铁帽右派秦癫子头上。秦癫子领下任务后,就从泥田里挖上了一担担粘泥巴,一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堆一担。这简直是一项艺术性劳动。每天都有许多人围观、评议、指点。他兢兢业业,加班加点:不出一月,二十二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边还标出每个黑鬼的名号职称,并多少具备一点那分子的外貌特征。这一时成了本镇大队的一大奇闻。大人小孩自动组织起鉴赏、评比。一致认为,以秦癫子自己屋门口的狗像塑得最为生动,最像他本人形状。

  “癫子老表!你家伙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

  “嘿嘿,不是自私自利……最高指示讲,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惟一源泉……当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哕,也就捏得最像啰。”

  但秦癫子的“艺术性劳动”有个重要的遗漏,竟忘了在老胡记客栈门口替年轻的富农寡妇胡玉音塑一尊泥像。这一“阴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人发觉,立即对他组织了一次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么勾结。他后颈窝一拍,连忙低头认罪,原来他只是记下了本镇大队五类分子的老人数,而忘记了“四清”中新划的富农。他嘴巴答应以实际行动悔过,却又拖了好些时日。不久上级就传下精神来,对敌斗争要讲质量和政策,对五类分子要从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于形式。因此,老胡记客栈门口才一直没有出现泥像。胡玉音对秦书田自是十分感激。据说秦书田挨批斗那晚上,她躲在屋里哭肿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过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见到自己门口的泥像被小娃娃们扯起裤子尿尿,真会寻短见的。

  虽说上级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义,但每次五类分子游街示众,黑牌子还是要挂,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镇地方小,又是省边地界,遥远偏僻。听讲人家北京地方开斗争大会,还给批斗对象挂黑牌,插高标,五花大绑呢。有些批斗对象还是大干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么地方,芙蓉镇又是什么地方,算老几?半边屋壁那么大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火柴头大的一粒黑点呢。不用说,本镇大队二十三个五类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癫子的高手。为了表现一下他大公无私的德行,他自己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点。他在每块黑牌上都写明每个五类分子的“职称”,“职称”下边才是姓名,并一律用朱笔打上个“×”,表示罪该万死,应当每游街示众一次就枪毙一回。他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农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没打红又叉。好在人多眼杂眼也花,他的这一“阴谋”竞也一直没有被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所发现,蒙混过了关。摆小摊卖米豆腐出身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每回游街示众时都眼含泪花,对他的这番苦心感恩不尽。同是运动落难人啊。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儿春天般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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