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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父亲

时间:2013-05-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墙上的父亲


    一

    1.父亲眉清目秀,三七分的头发梳得锃亮,脖子里是半长的藏青围巾,前面一搭,后面一搭,相当文艺了。他就那么文艺地挂在墙上,在“香雪海”冰箱的上方,在冰箱顶一瓶白蓝相间的塑料花上方,从十六年前起,一直挂到现在——“香雪海”的各项功能基本失灵,只有噪音如常;那塑料花亦掉色了,白花发了黄,蓝花发了白。但屋子的这一角,风景从未变过,好似随时准备上演同一幕旧戏。母亲有时会抬眼望望,用几乎有些嫉妒的语气,叹口气:瞧瞧,他倒好,万事不烦……

    这话像个瓶盖子,一拧,旧日子陈醋一般,飘散开来。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母亲总会老生常谈,说起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她怎样的含辛茹苦——如同技艺高超的剪辑师,她即兴式地截取各个黯淡的生活片段,那些拮据与自怜,被指指戳戳,被侵害被鄙视……对往事的追忆,如同差学生的功课,几乎每隔上一段时间,都要温故而不知新。通常的,王蔷与王薇姐妹两个总木着脸,并不搭腔。好在母亲并不需要呼应,她其实也只是说说、打发时间而已——那些曾经渗出血丝的日子,似乎是别人的。

    王薇一边听,一边侧着头吃瓜子,黑壳子在她雪白的齿间进进出出,一枚刚刚进嘴,另一枚已被双指拈起候在嘴边,如同精心设计过的流水线,这分秒必争、有条不紊的忙碌里,有种化繁为简、诸事不管的超然物外。

    王薇爱吃。这爱好由来已久,或许从父亲去世时就开始了,那几年,家里确乎惨淡,伙食比较粗陋,她反倒对“吃”一事兴趣异常,有股子“抢”的劲头,就算是稀饭搭咸菜,她嘴里手里忙着,两只眼睛同时还在小菜碟子和别人碗里转来转去,生怕给漏了什么好东西……家里没有零食,她馋起来,照样四处翻箱倒柜,恨不能掘地三尺。二年级那年,有一次,不意竟真给她发现半瓶红酒,不知谁留下的,也不知放了多久,她尝了一口,甜津津的嘛,就偷偷喝起来,等晚上母亲发现,她已小脸微红,快活而迟钝,笑嘻嘻地听任母亲骂她。除了吃,对别的,诸如事业、富贵、男女,王薇一概视若无物,放置一边。像是刻意的,在心智发展上顾此失彼,让自己停在傻乎乎的童年期,简单自在……

    每每看到这样投入享用零食的王薇,王蔷总会感到一阵走投无路的气馁,瞧瞧吧,从墙上怡然自得的父亲开始,到母亲对往事有口无心的温习,到专心剥食瓜子的妹妹,这一切的零碎,都像小溪流似的汇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裹挟着她顺流而下,决定了她对婚姻一事的高度功利:得结婚,得带一个腰缠万贯、顶天立地的男人进入这个家庭,改变一切……

    2.是啊,从可以谈恋爱的时期就开始了,没有任何少女会像王蔷这么理智冷静。她表现出一种老练的世故:婚姻的本质,就是一桩精心算计的事务(不必说交易,那多难听!)得“划算”、“超值”,像在汪洋中搭乘一去不返的舟楫,尽可能装上母亲、妹妹,以及更多的东西……母亲从未正式跟她这么要求过,可能是因为根本不必多费口舌:情况是明摆着的,这么个妇孺老弱之家,像一盘残棋,除了通过女儿的婚事来起死回生,还能指望什么?妹妹王薇,哈,看她那样子,说不定最终会嫁给一个做蛋糕的……作为长女,难道不是责无旁贷?这是一种家族义务,伟大的、铁肩担道义的……“ 嫁个有钱人”,跟“当个发明家”、“做个明星”一样,听上去很是朗朗上口吧,可真正做起来,多么曲折而令人烦恼啊。有钱人从不把他们的家产写在脸上,而没钱人却又往往弄得挥洒自如——去伪存真,这当中会有漫长而困难的求证过程;同时,还存在另外一个问题:有钱与没钱,这概念是相对的、发展着的,在与“这一个”交往的同时,谁会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更加有钱?或者,“再下一个”的发展潜力会更大……挑挑拣拣、取取舍舍之中,王蔷的婚事就这样吊在半空中,一直吊到她二十八岁了,还像破塑料袋似的飘来飘去。有时候,她非常自信,轻易而冷酷地就结束了“这一个”,好像后面还有无数条肥硕的大鱼正向她游过来呢。母亲注意到她的不切实际,会粗暴地发起火,用一连串信手拈来的词句竭力贬低自己的女儿:个子都不足一米六,耳朵上有个大痣……你以为你是个大美人儿?屁!指望谁真能看上你、像对待天仙一样地追求你,早点儿醒醒吧!大路上随便拉一个来都比你好看一百倍!而另一些时候,被一个列入“重点对象”的家伙给回绝了之后,王蔷会意志消沉,陷入检讨与自责,认为自己在策略与步骤上有所失误,以致白白失去机会。她生出自卑,算了,随便嫁一个算了,谁都会比她有钱的……她谦卑地赶赴所有的约会,像收拾烂苹果一样给自己涂脂抹粉,连对方的收入都懒得打听,似乎人家能约自己出来已应当感激不尽……每当此时,母亲又会眼泪汪汪,拉着快要出门的王蔷,用一种敝帚自珍的眼光,几乎是深情地重新打量女儿,恳求她千万不要“放弃”:随便嫁,还不如不嫁。你就待在家里好了,咱们三个就这样,捆在一起,烂泥巴地也好、水泥地也好……

    3.母亲今天又讲到“豆腐汤”,她一向认为这很经典。

    “每次买豆腐,站在摊子边,我都恨不能眼睛里生出根尺子生出杆秤,好找到一块最大最厚的豆腐……我烧的菜叶豆腐汤最香,为什么,里面放了鲜贝壳!那菜场里卖鲜贝的,总有不够新鲜的要扔掉对不对?嘿,我就远远地看准,趁人不注意,用塑料袋包了就走,回家收拾收拾,把肉扔掉,光煮那壳,鲜死了!味精都能省下来……”母亲得意于这种节俭与精明,嘴角的皱纹聚拢起来。“……对了,还有王薇‘搞’ 的生姜……生姜末一放,咱们的豆腐汤就成大菜啰。不过王薇哪,现在可不能再‘搞’啦,咱们都撑到这一步了,再也犯不着了,对不对?”她亲昵地看看王薇,眼睛那么挤了挤,好似苦尽甘来,而今金光大道。其实,她们三个,跟从前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仍是L形公寓里十九平方米的小单室套,仍是污水横流的集体厨房,仍是楼道顶头臭不可闻的公用厕所,仍是节俭度日,仍是苦涩年华,走在这繁华世道最边边的羊肠小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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