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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小矮人

时间:2021-04-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梦中出来一个小人,问我跳不跳舞。
  我完全清楚这是做梦。但梦中的我也和当时现实中的我同样疲惫。于是我婉言谢绝:对不起我很累恐怕跳不成的。小人并未因此不快,一个人跳起舞来。
  小人把手提唱机放在地上,随着唱片起舞。唱片围绕唱机扔得满地都是。我从中拿起几张来看。音乐种类五花八门,就好像闭眼随手抓来的。且唱片内容同护套几乎驴唇不对马嘴。原来一度放过的唱片小人并不把它插回护套,就那样扔开不管,以致最后搞不清哪张唱片插回哪个护套,只管乱插一气。于是,格林·米勒交响乐团护套被插进滚石乐队的唱片,拉威尔《达夫尼斯和克洛埃》护套给米奇·米勒的唱片插了进去。
  但小人对这种混乱显得毫不在意。说到底,对小人来说,只要那是音乐且能随之起舞便别无他求。此刻小人正随原来装在《吉他音乐名曲集》护套中的“恰克与飞鸟”的唱片跳动。他将帕克强烈而快速的音乐节奏同身体融为一体,疾风般跳动着舞着,我边吃葡萄边看小人的舞姿。
  跳舞当中小人出了好些汗。一摆头,脸上的汗四溅开来;一挥手,汗从指尖落下。可是小人仍跳个不停。唱片转完,我把葡萄碗放搁在地上,放新唱片上去。小人再次起舞。
  “你跳得真好,”我打招呼道,“简直是音乐本身。”
  “谢谢。”小人矜持的说。
  “经常那么跳不成?”我问。
  “算是吧。”小人道。
  随后,小人脚尖支地飞身转了一圈。蓬松而柔软的头发随之飘飘洒洒。我拍手喝彩。这么精彩的舞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小人有礼貌地底头一礼,乐曲旋即终了。小人停下来,那毛巾擦汗。我见唱针仍在同一地方“嗑嗑”跳动,便提起唱针关机,把唱片放进相应的护套。
  “说起话长。”小人瞥一眼我的脸,“你大概没什么时间吧?”
  我手抓葡萄,不知怎样回答。时间倒是绰绰有余,但若让我听小人大讲身世,未免觉得乏味,何况终究是梦。梦这东西不可做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消失。
  “从北国来的。”小人没等我回答便自行讲了起来,还打了个响指,“北国人谁有不跳舞,谁也不懂得跳,谁也不知道还有跳舞这回事。可我想跳,想踢腿、扬臂、摆头、旋转棗像刚才那样。”
  小人于是踢腿、扬臂、摆头、旋转。仔细看去,踢腿扬臂摆头旋转竟如光球迸射般齐刷刷从身体喷发出来。一个一个动作虽然不很难,但四个同时进行,便优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就是想这么跳,所以才来到南方。来南方当了舞者,在酒吧跳舞。我的舞受到好评,在皇帝面前也跳来着。啊,那当然是革命前的事了。革命发生后,如你所知,皇帝死了,我也被赶出城,开始在森林中生活。”
  小人又去广场中央跳起来,我放上唱片。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旧唱片。小人随着西纳特拉的歌声,边唱,《夜晚和白天》边跳。我想象小人在皇帝御座前跳舞的身姿。美轮美奂的枝形吊灯和千娇百媚的宫女,罕见的水果和禁军的长矛,臃肿的宦官,身穿镶宝石龙袍的年轻皇帝,一心一意挥汗跳舞的小人……如此想象时间里,就好像远处马上有革命的炮声传来。小人不住地跳,我不住地吃葡萄,夕阳西下,林影覆盖大地,鸟一般大小的黑色巨蝶穿古哦广场,消失在森林深处。空气凉浸浸的。我觉得该是自己离去时候了。
  “我差不多得走了。”我对小人说。
  小人停止跳舞,默默点头。
  “谢谢你的跳舞表演,看得我非常愉快。”我说。
  “没什么。”小人道。
  “也许再见不到了,多保重!”我说。
  “哪里。”小人摇下头。
  “为什么?”我问。
  “因为年一还会来这里。来这里住在森林中,日复一日和我一同跳舞。那时你也会跳得十分动人。”小人啪一声打个响指。
  “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和你跳舞呢?”我不无讶然地问。
  “命中注定。”小人说,“这已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所以,你我早晚还要见面。”说着,小人扬脸看了看我。夜色早已水一样染青小人的身体。“再会!”说罢,小人把被转给我,一个人重新起舞。
  
  
  睁眼醒来,只我一个人,一个人趴在床上,浑身湿淋淋的汗水。窗外可以看见鸟。但不像平日的鸟。
  
  
  我仔仔细细地洗脸、刮须、烤面包、煮咖啡。然后喂猫,换厕所沙土,打领带,穿鞋,乘公共汽车去工厂。我在工厂做象。
  不用说,象不是那么好做的。对象物庞大,结构也复杂,不同于做发卡和彩色铅笔。工厂占地面积很大,分好几栋。一栋即已相当可观,按车间涂成各所不同的颜色。这个月我被分到象耳车间,故在黄色天花板黄色柱子的厂房里做工。安全帽和裤子也是黄色的。我就在这里一个劲儿地做象耳。上个月是在绿色厂房戴绿安全帽穿绿裤做象头来着。我们全部像吉卜赛人一个月一个月换车间。这是工厂的安排。因为这样即可把握整头象是怎样一个东西。不允许一辈子只做耳朵或只做趾头。脑袋好使的人安排轮流次序表,我们依表轮班。
  做象头是非常有干头儿的工序,活儿非常细,一天下来累得一塌糊涂,口都懒得开。干罢一个月体重减少3公斤之多。不过,确实可以有一种自己在做什么的感觉。相比之下,象耳之类实在轻松得可以。做一个薄薄的玩艺儿在上面划出皱纹即算完成一件。所以我们都说去象耳车间是“耳休假”。度完一个月耳休假,我将被分去象鼻车间。做象鼻也是十分谨慎的活计。因为倘若鼻子不能摇来摇去且鼻孔未上下贯通,做出来的象有时会暴跳如雷。做鼻子时我非常紧张。
  有一点强调一下:我们做象并非无中生有。准确说来,我们是以假补真。就是说,我们抓来一头象用锯将耳、鼻、头、躯干、尾巴分别锯开,用来巧妙组合成五头象。所以,做出来的象每头只有1/5是真的,其余4/5是假的。但这点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连象本身都浑然不觉。我们做象便是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若问为什么必须如此人工做象或者说以假补真,这是因为我们远比象性急。倘听任自然,象这东西每四五年才产一头小象。我们无疑顶顶喜欢象,看到象的如此习惯或习性,委实急不可耐。因而决定自己动手以假补真地生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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