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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49)

时间:2021-03-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洁 点击:

医大夫,要是手术后即请中医调理,妈是否还有救?他说,也许。
  联系她在医院的几次心慌,会不会是心力衰竭?如是,我还逼妈起来坐下的锻
炼不让她好好休息,不是加速她的衰亡又是什么呢?
  不过维熙的爱人(小兰是医生)对我说,即便是心力衰竭,也只能算是初期。
从初期发展到后期,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根据妈的表现,不要说医院,就是她也
不会收妈住院的,只能让她回家好好休息,甚至连麻地黄也不会轻易给妈服用。
  她分析,很可能是妈承受不了手术的打击,血液动力发生变化造成凝血机制紊
乱,最后形成血栓堵住心动脉或肺动脉造成猝死,和罗主任以及人民医院张主任的
分析大致相符。
  还有,妈渐入老境以后,两只脚上长了很大的拐骨,脚趾们因此挤摞在一起,
不论穿什么鞋都不舒服。每天需用胶布缠住脚趾,再将胶布贴满脚心脚背,以便将
各个脚趾拽回原来的位置,我常见她做如此的奋斗,却一次也不曾帮她拽过……手
术前也曾和大夫研究,反正是要麻醉,可否趁脑手术一并将脚拐骨切除。大夫说那
个手术很疼很不容易恢复,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咔叭”一声,我突然停了下来。
  我才明白,为什么唐棣一走妈就垮了。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
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远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
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
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
“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
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
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
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上街给
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
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 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 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
“您老人家的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
忍咽下成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
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
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
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
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
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
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
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
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
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
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份,她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
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欠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倍受与
您别离的怆痛?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妈,现在,
真的,我怎么办呢?

            写自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四号于
                   纽约脱稿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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