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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12)

时间:2021-03-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张洁 点击:

  “不手术最后瘤子会破裂。出血,除了失明还会造成卒中,从而影响生命中枢,
那时再到医院急诊为时已晚。碰上一个对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办了。
她现在的这些病状,实际上就是垂体瘤压迫植物神经造成的后果。”
  而罗主任说就是手术成功,也只能解决失明的问题,对解决妈现有的病状毫无
意义。她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说,手术只会加重脑萎缩的症状。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冒这
个风险?医生们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留的老人大动干戈,如果手术失
败,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声誉。
  难得陈教授如此直言。
  这期间,什么时候听到、想到手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随时就去找陈教授咨询。
在陈教授的启发、开导、帮助下,直到我这个脑子再想不出什么疑问,才对甲大夫
说,我考虑手术。
  事实上,对于命运,人如何能考虑周全?人,更不要说我,要是能考虑周全,
妈就不会没命了。
  决定手术以后,我又开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妈最
后相聚的时日了。妈入院后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厕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难以入睡,
各种各样的烦忧立刻又会在我的脑子里频率极快地跳进跳出,所以体力消耗很大,
有些晚上不得不让小阿姨来顶替我。九月十七号,星期二。
  吃过晚饭,将近七点钟的样子,妈突然对我说:“咱们俩坐一会。”
  和妈相依为命五十多年,不论情况多么险恶,妈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咱们
俩坐一会。”
  我做出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把沙发拉到她坐着的太师椅前,靠着她的
膝前坐下。我握着她的手,先声夺人地想些使她开心的话题。
  “唐棣说她明年结婚,请咱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要给您做一套缎子服,上身
是中式短袄,下身是到脚腕的长裙……
  为了满足妈四世同堂的愿望,本不想结婚的唐棣决定一九九二年为姥姥结婚了。
  虽然我们常常与她的意见相左,但真到决定大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以她高兴
或不高兴为原则,如果她不高兴的事我们勉强做了,总觉得是个缺陷,即使我们得
到快乐和幸福,也觉得不完满。
  这是妈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照过去,妈一定会问长问短、高兴地笑起来。可是
这次妈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兴趣。
  我又接着热热闹闹地说下去。说着、说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跟前没人了,
你要吃得好一点。”
  她不说“谁”跟前没有“谁”了;她也不说“谁死了”她说“跟前没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这样的时刻,不论我怎样做,都不可能让她不
去想那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她想的肯定是她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丢下我一个人怎
么办?
  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甚至也听见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时的钝响。
  很不风雅。“吃”在我们的一生中,几乎是最重的心思和负担。
  过去妈老是为我们怎么才能吃饱而忧心,这几乎就是我们家的苦斗史。
  所以妈要叮咛的,首先还是这件事。
  我和妈也总是为了“吃”而吵架。
  我规定她必须吃的东西,她老是舍不得吃,老想省给我、留给我。就算不是省
给我、留给我,也还是省着、留着,直到留坏了、留烂了,她还是留着。也许是穷
惯了。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自己和妈、和女儿享受一个水平的待遇。唐棣没有出国以
前,这个问题还不突出,反正唐棣是我们共同的重点保护对象。唐棣走后,她就变
成了天字第一号,先生是第二号。
  回想我这辈子跟妈吵的架,基本两大类。一是不听她的话,净跟她不满意的男
人恋爱、结婚;再就是让她吃好,她老舍不得吃。
  其实妈并不想包办,干涉我的婚姻,只是她对我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我
为之受累、受苦、受罪,让我生气、要我无穷无尽地服侍的男人,哪怕他是天字第
一号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
  可是,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服侍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去世后胡容对我说,她十分不满地对胡容说过:“我都不让她生气,可是别
人倒老让她生气……”她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的先生,纵观世上的夫妻,哪儿有不
置气的呢?
  过去妈是很爱“参政”的。并把她的“参政”叫做“提醒”。从我的写作,到
结交的人等;到往来的应酬;更不要说是恋爱结婚……有些意见我从未认真听过,
有些意见干脆不听,为此我们常常发生摩擦。
  其实好的“参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处事不慎、招灾惹祸、
吃亏上当。说到底,妈的“参政”是对我的守护。她老是不放心,总觉得我头上悬
着一把利剑,那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我的头上。她得时时守护着我,按妈的说
法,也就是“提醒”着我。
  “提醒”一次两次还行,时时“提醒”,我就烦了。一烦,就会和她呛呛起来。
一呛呛,就免不了生气。我老是对她说:“妈,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虽然我们常常争吵,可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不一定就
能采纳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采纳过她的意见。
  我们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发现妈有些不同。怎么不同?我也没去深想,听了胡
容的话才猛然想起,她不大“参政”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她的“提醒”有时真让人火冒三丈。
  为什么她不再“提醒”我了?
  虽然她没有做过解释,我现在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我把她接到美国,让她和日
夜想念,甚至想得大病一场的唐棣团聚了几个月,是恩重如山了,更何况以后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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