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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九章)(4)

时间:2013-03-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艾伟 点击:

  “天呐。”
  伍思岷搂住了她,他显然被她吓坏了。他一边哭,一边说:
  “你别这样啊,你别这样啊。”
  她想挣脱他,但他像紧箍咒一样箍住了她。直到她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她才停止挣扎,号啕大哭起来。他和她相拥而泣。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好像他已忘了人间还有别的语汇。
  “其实天安是不想离开北京的。在半路上,他还想回去呢,但我不同意。我坐过牢,我尝过这滋哨声。我不想再关上几年,逃亡是我唯一的选择。要是听天安的,就不会出这事。”
  他在懊悔中。可懊悔有什么用。这时,她对他是复杂的,既有满怀的恨意——他把她的儿子毁了,又有满怀的怜悯——那也是他的儿子啊。
  后来,她稍稍镇静了一点,她问他,出事的具体地点在哪里,她回国要去那儿看看。他说,那地儿叫太平镇。他当时走投无路,在那个地方挖了一个坑,草草把儿子埋了,只带走铜皮口琴留做纪念。
  那天晚上,杨小翼回到住地已是清晨。她长时间地看着口琴。她把口琴放在口中,吹了一下。口琴“轰”地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响,像一声巨大的叹息。她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她还是不能相信活泼可爱的儿子已在这个世上消失,不能相信她那年轻的儿子就这么走了。
  但一切都是真实的。
  根据会议的安排,参与会议的学者还有聚会和交流,另外杨小翼还将给里昂大学的学生作一次介绍中国历史及现状的演讲。她得控制住自己的悲伤。
  杨小翼麻木地穿梭在西方式的笑脸中,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大方而得体,但还是魂不守舍,她的思想总是通向伍思岷和天安的逃亡之路,脑子里于是便浮现出一条狭小而险峻的山路,一辆吉普车坠入万丈悬崖之中。每次这个画面都让她浑身颤栗,她告诉自己别再想象这个场景,但她像一个自虐狂患者,还是一遍遍回想,把自己置于痛苦的境地。
  给学生演讲的时候,杨小翼思维处于混乱而麻木的状态,根本兴奋不起来。幸好她准备了讲稿,她基本上是照着念的,没有即兴的现场发挥。那天来听演讲的人并不多。她想,法国人对东方对中国还是没有多大兴趣的。法国人很有礼貌,她演讲结束时,听众都热情鼓掌。主持人让·雷诺先生用法国式的华丽赞扬了她的演讲,但他显然也看出她心不在焉,他没有让听众提问。
  演讲结束,杨小翼参加让·雷诺先生的家宴。那天索菲娅嬷嬷、雷诺先生的儿子和媳妇都在座,雷诺先生的儿媳是特地从巴黎赶过来的。看得出来,他们这一家有很深的中国情结。在家宴上,杨小翼感谢雷诺先生的款待,并邀请他们全家一定要来中国旅行。她特别提到索菲娅嬷嬷,希望她有生之年回永城看看。索菲娅嬷嬷的眼神里呈现年轻时候的光彩。
  然后,一切结束了。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恍若梦境。杨小翼感到非常疲劳。她躺在床上,有一种彻底的无助之感。她第一次承认,她最爱的那个人走了,在两年之前走了。
  她无心游玩欧洲。她打电话告诉夏津博,她想早点回去。她没有告诉他具体原因,只说国内有急事,需要马上处理。夏津博表示遗憾,他说,那好吧,我来送你。她说,从德国过来多麻烦啊,不用了。他说,他已在巴黎,开车一会儿就可以到里昂。她现在的心情是不想见任何人的,在异国他乡,她也不想叙述儿子的事。她怕自己会崩溃。但她无法拒绝夏津博的好意,她说,你来吧,你开车送我去机场,算是告别。夏津博说好的。
  第二天,夏津博开着一辆欧宝来到她下榻的饭店。他的车是外交牌照。夏津博说,外交牌照非常“安全”,有很多特权,即使闯红灯,也没人来找麻烦,因为警察们怕引起国际纠纷。夏津博问,怎么这么急就回去了呢?她说,有一些私事要处理。夏津博已有欧洲人的作派,他不再问下去,只是说,没带你好好玩,太遗憾,也好,留个想念,盼你下次再来,我这个司机是当定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夏津博同她讲起北原。杨小翼知道北原这几年一直在欧洲,想必他们有来往。但夏津博说他们没有任何来往。夏津博告诉她,北原现在住在斯德哥尔摩,怀着中大彩的心情,翘首盼着诺贝尔文学奖金落到他的头上。夏津博的语气是尖酸刻薄的。她并没有回应,她此刻对北原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兴趣。
  一会儿,她和夏津博到了机场。机场的手续是夏津博帮着办的。夏津博取登机牌时,她茫然地看着机场大厅的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放新闻,播音员说着她听不懂的法语。她打定主意,回国首先要做的就是去云南太平镇,找到天安的土冢,她一定要把儿子带回家。
  夏津博办好手续回来了。这时,电视上一则新闻引起了杨小翼的注意。电视镜头对着一幢黄色的小楼,她觉得这小楼很熟悉。当镜头对准地下室,看到地下室熄灭了的霓虹灯,她一下子想起来那是伍思岷住着的小楼。她有不祥的感觉,赶紧叫夏津博看。她问夏津博现场记者在说什么?
  夏津博告诉她,是一则社会新闻,地下室有人吃安眠药自杀了,房东发现时已死了两天,死者是一个中国人。
  杨小翼非常震惊。她二话不说,赶紧让夏津博改签了航班。见夏津博一脸疑虑,她说,我得去看死者,到时你便知道了。
  夏津博带着杨小翼驱车去事发现场。他问事发地点在哪个区?她说,不清楚,大概在唐人街,你往那里开吧。她是个路盲,他们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那个地方。警察正在处理现场的状况,她要进去,警察不允许,问她是什么人?夏津博拿出了外交官证,警察才让他们进去。她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伍思岷,他的神色还算安详,像是熟睡了的样子,他的双眼微睁着,眼白朝上。杨小翼想起外公,外公自杀时也是这样一种向上苍发出无尽疑问的眼神。
  上苍不会回答他。没有答案,人生无解。
  夏津博在背后轻轻问:“他是谁?”
  她说:“他是我前夫。”
  夏津博开始向警方协调相关事宜。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外交家了,对事情完全投入,据理力争,却态度超脱,毫无情感。在夏津博的帮助下,警方终于同意把死者交给杨小翼处理。
  伍思岷的遗体都由夏津博在处理。夏津博联系了中国使馆人员,他们安排了伍思岷的火化事宜。在这个过程中,杨小翼想着伍思岷的一生,想着他起伏的命运,她百味杂陈。不过,杨小翼显得非常镇静,没有过多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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