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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九章)(3)

时间:2013-03-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艾伟 点击:

  会议到了最后的阶段,再过两天,杨小翼就要离开里昂了。她竟然感到非常沮丧,心里有一股浓浓的离愁,好像她在里昂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把她的心留在了里昂。
  晚上的时候,会议没有安排任何活动,她决定独自去里昂的大街上走走。想起这曾经是将军生活过的城市,她或多或少有一种归属感,好像她天生同这城市是有联系的。街上行人很少,非常安静。安静是她这几天来至深的感受,欧洲真的像一个巨大的乡村,静到令人心慌,同北京街头的人流熙攘比,这里空旷如寂。
  杨小翼路过一个街区时,一排并不起眼的霓虹灯引起了她的注意。霓虹灯装在地下室的一个窗口边框上面,最上方闪烁着一串中文字:
  “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
  那是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的第一句话。她停住了脚步,心跳突然减速了,整个身子像是缺氧似的,有一种眩晕感。那细碎的小灯是她熟悉的,那字体也是她熟悉的,闪烁的霓虹灯充满了她熟悉的气息。
  她慢慢向那地下室靠近。
  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敲响那门。里面没有动静。她从门缝里看到地下室里亮着灯,应该有人。她继续敲门。
  门突然打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头发凌乱、蓄着胡子、形容憔悴的中年人。有一刹那,她以为他不是伍思岷,但眼前这个人慌乱了,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抖动起来,她这才认定那人就是伍思岷。他的外表可以改变,但他的这个动作会永远伴着他。
  他们这样相对站了好长时间。这样骤然相见,他们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他转身向地下室走去,她跟了进去。地下室非常混乱,堆满了瓶瓶罐罐,甚至有很多生活垃圾充斥其间。这非常不符合伍思岷的个性。他生活似乎过得很苦,这让她感到意外。据她所知,这些流亡海外的人士,总是能搞到政治资金,有一些机构愿意资助他们。但伍思岷却穷困潦倒。
  她没有在这个地下室看到天安的痕迹,一点点天安的气息也没有。
  真相终于以残酷的方式向她显露了,如她在每个夜晚猜度又不敢相信的那个结果,儿子伍天安已不在人世了。
  这是伍思岷亲口告诉她的。
  她跟着他进去时,他一直不敢正视她的眼,他只是喃喃地说,你终于找上门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她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消息?你一直躲着我吗?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他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他在他的行李箱里寻找着什么。他的行李箱是这个地下室最整洁的物件,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几乎把所有的东西藏在行李箱里,好像他随时准备迁居到另一个地方。
  他摸索了好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眼眶晶莹。他从皮箱夹层取出铜皮口琴,颤抖地递给她。当她接到这口琴时,就知道天安真的不在人世间了。
  他轻轻地说:“天安走了。”
  好像是这句话带出了他无尽的悲伤,他坐在椅子上泪流滂沱。虽然和伍思岷共同生活了四年,但杨小翼从来没有见到他哭得如此伤心。他长时间地张着嘴巴,双眼朝上,最后终于吼叫出来:
  “天安走了。”
  杨小翼没太强烈的反应。多年后,她对自己当时的冷静感到奇怪。是伍思岷难得一见的失控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吗?还是对儿子的死早有心理准备?她只感到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空茫和麻木。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无法向你交代。”他说。
  当伍思岷这么说时,她空茫的心像是被刀子切割了一下,那种疼痛感终于降临了。她无助地看了一眼口琴,心一酸,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她说:
  “儿子呢?儿子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告诉我,儿子在哪里?”
  他摇摇头,只是哭泣。
  “你快告诉我呀。”她说。
  好一会儿,他才向她叙述了天安出事的情景。
  伍思岷说,当年他和天安是向云南边境出逃的。这条通道是有关组织为他们安排的。他们打算穿过中缅边境,然后转道去欧洲。一路上,他们藏在一辆军用吉普车里。到了云南,吉普车一直在狭窄的山路上盘旋,山路险要,吉普车的一侧是山坡,另一侧是万丈悬崖。当时正碰上雨季,有时候暴雨会持续下上半天。由于雨实在太大,吉普车的刮雨器根本无法把前窗玻璃上的雨水划去,造成能见度极度不好。司机提出要休息,但伍思岷没同意。汽车继续前进,道路还可依稀辨认,有些地方有山体滑坡,造成路况更加糟糕。
  天安出事是在晚上。雨一直没停,汽车继续往云南边境开。晚上能见度更差了。汽车出事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那天,伍思岷和天安躺在敞篷里,人非常疲乏,昏昏欲睡。这时,伍思岷听到一声巨响,然后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就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躺在汽车里。他意识到出了车祸。天很黑,汽车已熄了火,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找天安。他叫喊天安的名字。没有回音,他惊了,他“腾”地爬起来,在车上摸索。车上除了他没有别人。他从汽车滂敞篷里爬出来,他发现自己能走动,除了背部和臀部有些酸痛,好像没有大碍。他蹿到驾驶室,把手伸到驾驶员身上,他摸到了一堆冰冷的血肉,驾驶员已经死了。
  “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雨还在下着。我在汽车边摸索了一会,除了石块,没摸索到天安。我在一块石头边坐了下来,我侥幸地想,也许天安已经先溜了,那样的话天安应该没事。我祈求上苍,能如我所愿。后来,天亮了,我看到在微明的光线中,有堆黑乎乎的东西横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我心一沉,就奔了过去。是天安。”
  说到这儿,伍思岷已泣不成声。
  “我猜他是在半空中甩离汽车的,要不然他不会离车那么远。真是惨不忍睹。”
  杨小翼曾有一万种儿子出事的想象,可没有想到天安是这样死的。她想象天安的身体在空中飘荡,然后重重地落在巨石上。那撞击的声音几乎把她震聋了,她再也听不清伍思岷在说什么,她面无表情,如一棵遭受雷击的老树。
  也许是她的表情过于可怕,伍思岷站起来,摇了摇她,说:
  “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她很想哭出来,但她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的心被堵得慌,她的呼吸无法畅通,她的声音发不出来,她觉得自己要炸开来。后来,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终于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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