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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二章)(3)

时间:2013-01-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艾伟 点击:

  北原说话时,大家都静静地听,其间并没有人提出更有意思的说法。北原显然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
  其他人就不像北原那样能说会道。在与他们相处时,杨小翼觉得他们很平常,所说的话也无惊人之处,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诗却是惊世骇俗的。后来,杨小翼意识到词语比日常生活走得更远,诗是很奇妙的,它通过几个意象,可以把日常的平庸过滤掉,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地带,那里辉映着一种带着生命信息的光亮,庸常的精神因此被擦亮,成为一个异质的存在。
  生活平淡,但偶尔也会有奇迹。在一次聚会中,杨小翼碰到了夏津博。
  夏津博那天迟到了,他进来时大家讨论正酣。夏津博显然同北原他们很熟,这从他同他们招呼的劲儿就可看出来。后来杨小翼才知道,《未来》上面也有夏津博的诗歌,是用了他的笔名——小津。
  杨小翼一直看着夏津博,但他没留意到她。她情不自禁叫了他一声。夏津博愣住了,不过,他马上认出了她。他说:
  “杨小翼,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小翼指指卢秀真,说,是跟她来的。卢秀真说,原来你们认识啊。杨小翼说,我们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他们说话时,北原停止了发言,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厌恶有人打断这样的讨论。杨小翼对卢秀真吐了吐舌头。卢秀真说,他就那个德性。杨小翼笑了笑,对夏津博说,一会儿聊。夏津博点点头,然后投入到问题的讨论中。
  那天的聚会结束后,杨小翼是和夏津博一起走的。
  北京的天空还像从前那样高远。夏天已经悄悄来临了,街头的国槐高大得像是触到了蓝天,它细小的枝叶把天空剪成了碎片。那天杨小翼心情出奇的好,这样的聚会激发了她的热情,好像青春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身上。看得出夏津博也很兴奋。
  杨小翼对夏津博说:“我去过你家,你们已不住在那儿了。那儿的住户说,你们全家去河南信阳了。没想到你还在北京。”
  夏津博的脸一下子沉下来,粗糙的脸变得十分严峻。他说:
  “我对不起我父母,我批斗过他们,我那时候恨他们,其实他们挺可怜的。”
  “他们都好吗?”
  “我没去看望过他们,据说还不错,当地人待他们还好。不要看我父母有点儿小资产阶级情调。他们挺会生活的,会苦中作乐。”
  从夏津博的话中。杨小翼了解了很多夏伯伯和王莓阿姨的过去。一九六六年,外交部的红卫兵曾抄过夏家。那时候,夏家的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对夏中杰和王莓的身世当然极尽丑化,剔除其中的意识形态批评言词,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基本事实的。夏津博那时候才知道,他的母亲王莓出生于上海的一个资本家家庭,她的家族拥有一家丝绸厂,一家与瑞士人合资的钟表厂,家世相当显赫。当年夏中杰是个上海滩的穷学生,热衷于文艺,崇拜莎士比亚。王莓是在一次文明戏的演出中认识并爱上夏中杰的。天性浪漫而叛逆的王莓打算嫁给夏中杰,但她的家族反对她下嫁给一个穷光蛋。王莓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结果被逐出家门。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身无分文,过着艰困潦倒的生活,而王莓恰恰在这个时候生下了夏津博,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后来,发生了西安事变,延安成了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圣地。当时夏中杰接触了一批左翼知识分子,看了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的书籍,他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他们决定奔赴延安。
  夏津博告诉杨小翼,他一直以为他的父母是主动抛弃他的,到那时他才了解到把他送给一个老乡完全是组织的安排。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只允许夏中杰和王莓进入延安,并且办好了通行证,而小孩。只能就地留下。
  “我问过我父母当时把我留下的心情。那时候,还是文斗阶段,我父母好像也没有觉得真会有什么事儿,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的党内斗争一样,批斗起来很残酷,但过后还是可以工作。”
  “他们怎么说?”
  “他们对我的问题有些吃惊。实际上,他们从来也没有觉得当年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我记得我母亲对我说,他们肯定很难过,但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夏中杰和王莓到达延安后被安排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校长是林彪。延安的生活条件差,是供给制,仅能填饱肚子而已。那是一段火热的日子,夏中杰和王莓同所有人一样,每天一早就军事拉练,锻炼自己的意志和灵魂。王莓不再是一个娇小姐,她的气质完全改变,虽然伙食差,但王莓一口气能吃十个馒头,人也变得结实了,像个劳动人民,并且一沾床便能呼呼大睡。
  王莓阿姨对夏津博说,她当时很少想到夏津博,念头当然是有的,但实在太困了,刚出现便坠入黑暗之中。但她是放心的,因为相信有组织照顾着儿子。
  他们真正开始想念夏津博是在解放后。战争结束了,革命也成功了,他们在喜悦之余,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很不适应,这时他们才想念起儿子。这种想念非常强烈,就像是身上突然缺了一个器官,你必须补回来,于是他们托人到处打听夏津博的下落。他们这才找到夏津博。
  夏津博说,那次对话后他原谅了父母,因为他发现父母非常坦率,这坦率中有他们的价值观。有他们引以为骄傲的东西,那就是他们把这一切归结为自我牺牲,国家和民族这样的概念永远高于个人,所以,他们对他从来没有内疚过。这是他那次谈话中得到的令他震惊的真相,夏津博本来以为,他对他们的挖苦和冷漠,他们或多或少会感到隐隐作痛,他发现他错了,他们坚如磐石。夏津博为此对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害羞,他觉得他的父母确实是革命者,他们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后来,夏津博不再批斗父母了。他还发动首都机械厂的造反派保护父母。当时,造反派把他的父母囚禁在外交部的办公室,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批斗。夏津博当时是首都机械厂造反派的头领之一,他带人冲进去,把父亲抢救了出来。后来,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总理,才由总理出面,把他们送到了河南信阳。
  “现在他们境况还好。他们种了些玉米和蔬菜,干一些轻便的体力活,当地人对他们还算照顾。”夏津博说。
  杨小翼突然想起林瑞瑞。她问,你们有小孩了吗?夏津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他说,我还没结婚呢。她吃惊地看了看他,问,怎么会?你和林瑞瑞分了吗?夏津博说,我父母倒台后,她就跟别人走了。她现在是红人。杨小翼没再问下去,没有必要寻根问底。她想起夏津博曾给她看过他画的一幅油画,画中林瑞瑞的容貌像一个古代仕女。现在这个仕女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杨小翼不禁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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