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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光(3)

时间:2012-04-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安忆 点击:

    说出来怕人不相信,街道两边铺陈开去,再到另一条街道收住,切齐边缘的屋顶下,藏着多少意想不到的小空间,它们简直不合逻辑,都有些荒唐。比如说,在一条弄堂的后排房屋,民居的中间,竟安插着一个派出所,这可是国家机器啊!却如此不谨慎,毫无防范地处于左邻右舍之中,那些警察都成了市民的街坊了。其中有一个肥胖的警察,人称“大块头”的,连小孩子都喊他的诨号,他也不发怒,而是饶有兴味地一句去一句来对嘴。这个派出所,似乎也没什么严肃的业务。有一次,收容过一名乞讨的女人。在这条位于繁荣商业区的里弄,都没怎么见识过外乡人,尤其是外乡的穷人。居民们纷而沓之,先是看热闹,再接着,不知由谁带头,开始回家端吃的送来。转眼间,女人面前摆满了吃食:米饭,面饼,番茄,黄瓜,毛豆,芋艿———正逢中秋。又不知谁带头,由送吃改变为送穿:旧衣旧裤,旧鞋旧帽。人们一下子激发起怜悯与施舍的热情,多少也出于对自己的生活的满意。比较经常的工作是调解打架吵架的纠纷,邻里间,家庭内部,或者是前边马路上。相骂和扭扯的当事人走进派出所,后面跟着越聚越多的看客,一并涌进派出所的大门,站满了院子。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激动,心里盼望事态更趋剧烈,但即已到了政府一级部门,就决不会让恶性事故发生,所以,无论如何都已是强弩之末了。那朝北,对了后弄的小房间,是派出所囚禁的地方,窗上装着铁栅栏,这才有一点专政机关的严厉,同时也有了一些儿阴惨的意味,可是很快就被日常生活给溶解了,生活就是有这样的溽染力。事实上,大多时间它都闲置着,曾经囚过一名小偷,哭泣着蜷在墙角。“大块头”挥舞着一根铁链子,大约是自行车上的废链子,我们宁愿将它看成一桩刑具。“大块头”脱了制服,蓝色的汗背心系在制服裤里,腰上系着牛皮带,显现出警察的威风。趴在窗外的我们心嗵嗵跳着,又害怕又希望铁链子抽到小偷身上,而小偷也从啜泣转向号啕。可是铁链子徒然在空中“哗哗”地响,就是不抽向他。最后,“大块头”收起铁链子,留下小偷一个人,反锁上囚室的门。哭声立刻止了,人从墙角出来,四处望望,看见窗户外的我们,咧开嘴,发出威胁的声音。这时,我们就看见了他的眼睛,那里干干的,没有一点眼泪的痕迹,而是发射出一股凶光。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却显然变质了,如人们说的,“料”坏了。他身体结实,推平的头颅是圆大的,咧开的嘴唇里是白森森的牙齿。虽然有铁栅栏隔着,我们依然感到了危险。当天,他就从这间囚室消失,不知释放了,还是送往上一级的惩治部门。像偷窃这样的小罪过,迟早还是要回到社会,回进大街上的人流。人流中,就潜着这些小小的、卑琐的罪行,虽然我们辨别不出他们,可是他们的脸,影响了总体性的表情。派出所对我们弄堂还是起到荫庇的作用,它所在的日子里,我们弄堂从未发生过偷盗,唯有的一桩却是在本弄内部,就在我们家。端午节,我们家的粽子,就像农户的庄稼,穿成一串,悬在窗户上,一夜之间,一串成一只。那一只粽子,孤零零地挂在绳梢头,就好像在讥诮我们。应该说,这窃贼挺有幽默感,将一桩恶行变成一个玩笑。我们家的保姆,就提着这一只粽子,去到派出所报案。案子很快就破了,是隔开几个门的那幢房子里的男孩子。那幢房子是市里某个机关的宿舍,这城市的政府机关宿舍也是这么分散间插在市民堆里。那里住着山东南下的干部,应算是这城市的政权阶层,可却过着一种粗糙的生活。这粗糙性一是来自原籍,山东某乡村的生活方式;二是多子女;三是战争的遗痕。他们家就一个蛮荒世界,人们统称他家孩子为“野蛮小鬼”,他们逃学,留级,欺弱,扰民,大大挑战了这弄堂的保守主义气质。事发之后,小孩的父母面对谴责,态度十分平静,小孩子就像猫,偷嘴算得上什么?这与品行操守并无干系。派出所和鸡毛蒜皮搅在一起,连它自己,都沾染上坊间的习气了。我们的小学校,也是分散在街前弄后,与民居夹杂一起。还有大大小小的工场间。这城市的工业,领全国之先进,有多少金牌产品就在逼仄的里巷制造产出。有一度,时兴学生义务劳动,我们小组在玩具厂,被领进蜿蜒的弄堂,上了一具阁楼。地板中央,放了一筐塑料鸭子,刚刚从模具中压出来,还烫手,我们的活儿是将毛出来的边缘用剪刀修齐。塑料鸭子颜色鲜艳,造型可爱,分开来个别地看,也许是生动的,可合在一起堆尖的一大筐,就觉形容呆板,而且气味难闻。它们的塑料身躯弹性特别足,任怎么扭曲,一松手立马回到原状,这让它们有了一种类似厚颜无耻的肉感。奇怪的是,这么韧性的材质又是脆弱的,谈不上有多么锋利的剪刀沿边线一夹,多余的毛边便落下了,这让人生出一股痛快劲,含着些施虐的快感。阁楼上的工人又是有腿疾的男人,但不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而是更陈旧的某种疾病,因他年纪不小了,要长过小儿麻痹高发期的年龄,而且残疾的性质也不同。他不用拄拐,双腿却不能合拢,从胯部分开着,呈骑马姿势。他负责运送,将模压出来的鸭子送上阁楼,再将修齐的送下阁楼。他骑跨的姿势很不适合上下阁楼狭窄陡峭的木扶梯,可他行动自如,只是看起来有种残酷。他近乎猥亵地分开的胯,两侧髋骨突出,呈出尖锐的角度,带动着两条畸形的腿。这连带着他的脸也变形了,他的刀条脸中间突起一具长鼻子,地包天的嘴形使他看上去或者像哭或者像笑,目光闪烁,像暗中的萤火。这景象让人消沉,而我,就此了解了塑料鸭子的来历。那摆在玩具店柜台里面,胖墩墩,憨乎乎,鲜红着扁嘴的小鸭子,它们的隐私,只有我知道。简直深不可测啊,这些抹光或者拉毛,砖砌或者板壁的墙里边,有着涌动的人和生计的暗流。无数种营生,以及这营生养育出来的称作“人”的生物,就是大街上过往的人潮。一旦汇入露天里的人潮,他们的面目就难以辨认。都是多面人,人群里是一种,私底下又是一种。或者说他们的面目都是那种物质的最小单位,融合力强,汇在一起,形成人潮的总体面目。化日光天下,明朗,坦荡,严正,简单。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当光线移动,这里那里呈现了阴影,绘画者称为影调的,其实,那是戚容,来自于各自的、暗藏的、不自觉的、东一点、西一点的生活的压榨——— 类似蜗牛的蜗居,负在背上,走到哪,背到哪。

    即便是临街的敞开的空间,也蕴含着神秘性。在我们弄口西侧,零散着一些小店,曾经有一家旧书店,单间门面的店堂里,总着壅塞着小孩子,争夺着看连环画。连环画和其他书籍混杂着,堆放在条案上,本来是出售的,结果引来的是白看的小孩子。他们在书堆里淘着连环画,一旦淘出一本便不松手,一直看到打烊。书店的店主,或者只是店员而已,是个老头,戴着一顶蹩脚的假发,就像一顶不合尺寸的帽子,因他是做旧书的买卖,难免让人想到那假发也是从旧货里淘来。每到午后放学时间,就开始了与小孩子的战争。先是阻拦,阻拦不住就驱赶。小孩子就像蝗虫,越驱赶越多,最终反而是他,被小孩子从条案旁挤开,站在人堆外面跳脚。许多次,他奋力挤进人堆,夺走他们手里的连环画,可夺下这一个的,那一个又拾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坏了生意,旧书店很快关门大吉,不复存在了。还有一爿水果店,也是单间门面,布放着当令水果。有一次———唯有一次,进到一种罕见的水果,外形像某种植物的根茎,比如马铃薯和红薯,它的名字果然就叫“凉薯 ”。最奇异的是它的皮,那土褐色、粗纤维的皮能够完整地撕下来,露出雪白的瓤。这瓤是清脆的,类似梨,但不如梨的水分多,也不如梨的味甜,严格说,它不完全是水果,而是一种粮食。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和地貌。这城市,尤其是这城中心的街区,没什么眼界,对外面的世界即少见识又排斥,从他们的语言称谓里都可见出,外边来的人,他们一定称“外地人”,连外方传入的蚕豆种,他们都是称“客豆”的。那“凉薯”带来了一些儿外面的气息,可是很快消失了。水果店紧邻着一爿花店,这小资产阶级的人生里的一点风雅,经营者是什么人呢?是那个下眼睑,脸颊,下唇都像受到地心吸引力往下垂的女人?是那个梳着分头,脸色白皙,照理是文雅的,却带有江湖气,像是龙虎万金油广告的男人?或者是那胖胖的,无须的,夏日里把汗衫塞进短裤腰,显出很暄和的肚腹的老头?再就是嘴角生一颗黑痣,眼神有些毒的瘦女人。这些小本经营者各有一部发家与衰落的历史,是政治经济史里的稗史,如今在公有制的漏罅里苟活。最后,终于有一天,这一些小店铺全部拆除,建起了一个街心花园,本来掩在它们背后的一排石基红砖水泥卷拱门廊的楼房显露出巍峨的身影,方才我说的我们的小学校就零散在这排建筑里面。有一些面孔从人潮里醒目地穿行过去,就像一些警世恒言,是从普遍性的人世中提纲挈领出来的。比如那个外国人,真正的外国人,不晓得是从哪一段对外史里留下来的。他长着稻草色的头发,圆脸颊,翘鼻子,以此看,还是个少年,未脱稚气,长出鲜明的轮廓。他骑一架自行车,常看见停在某一幢公寓大楼前,与人说话。那也是些少年,应和他差不多年纪。当你恰好从他们旁边经过,就可听见他们说的是纯熟的沪语,夹带了街上的切口。其时,你发现,他完全是一个中国人,甚而至于,上海人。他和他的朋友,看起来属于一些闲人,没有职业,也谈不上有什么学业,他们往往是街道的主人。每个弄口,大楼底下,电影院门前,都会站几个。再比如,那个越剧明星,就住在这个街区,可谁能看见她?谁也不能看见她!却有一日,乘一架三轮车,脚下是一堆碧翠的西瓜。她穿了连衣裙,肩上披着大波浪,靠在车椅背上,就从我们弄前悠然驶过。有的人根本没注意,注意的人又都傻了眼,你想的到,这是来自浙江一个叫作嵊县地方的小姑娘,如今,她拍摄的越剧电影,人们天不亮就起来排队买票,而且每人限购四张。还比如,那穿了褪色的中山装,微微驼背,一副毛了镜片的深度近视眼镜,你以为是店铺里做账的,事实上是公寓里开电梯的工人。又比如,小学校的校工,窄额紧腮,有着狸猫一般警觉的眼神。谁家的女用人,夏天一身浅蓝竹布衣裤,头发梳得溜光,牵一个日本娃娃头的小女孩子———这些是经常出没的面孔,人潮上打着漩涡的几处,底下是潜流交汇。在这居住密集,人事繁杂的地方,却也有着称得上自然的处所。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资质平平,家境也平平。她穿的花布罩衫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她的泛黄的头发也梳得很光滑,编成细细的辫子。她平时并不参与到同学间尤其女生间的纠葛纷争,可却又不是孤僻的,那只是生性恬淡。她确实是有些特别,这特别在于,她无声无息,同时留下着印象,这印象也是淡泊的,但始终在着,不容抹煞。她没有母亲,父亲是一个小公务员,行政二十四级,只够做个杂务。能够独自照料女儿,女儿底下还有两个儿子,能给这孩子干净的外表和内心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有时候会在街上找那些穿干部服,戴干部帽,神色谦恭的男人,认作她的父亲。有一些人已经被我们概念化了。有一次,她向我们说起,星期天,她爸爸带他们几个去到他供职的机关大院里挑马兰头。经她一说,眼前立马就出现一幅图画:她挽着篮子,带着小弟弟在野地里剜马兰头。这才知道,平常如她,也是有着些许的我们所不体尝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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