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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护照

时间:2012-02-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碧华 点击:

在得到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以前,小林悦子从未没动过杀机。

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住东京惠比寿的少女。虽然悦子觉得,同高校的同学们相比,她是忠诚、固执,而忧郁的。

因为,她已明白,爱一个人,正确而言,暗恋一个人的苦味。——除了苦,还有痛。一摊开功课,满纸都是他的影子,无法把精神集中。累得不得了,最后伏在桌面上,任性地,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思念。

“为什么你不知道?”她想:“为什么你不知道?”

陪伴悦子的是一个玻璃瓶,瓶中养了一只蓝色珍珠水母。

悦子的同学们虽已是中五学生了,虽已十七岁了,但仍爱做贼。

“中央竞马会”在地铁展出木村拓哉宣传海报那天,他们已经全用三十多口钉钉着,还派了巡逻队去看守,但幸子和芳梨她们,竟然可以偷了一张回来,还在学校的洗手间招展。

后来,这些少女又为超人气的串烧三兄弟疯狂。追捧CD、MTV、T恤、手提电话绳,还天天到西武百货店大吃串烧圆子。腰围全增了一寸。

最近,又每人缠了一条纹身图案的臂环或项链。

她们追求新鲜,喜爱一窝蜂地沉迷流行玩意。——但又不断变心。

悦子认为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她的珍珠水母,已经养了四个月了。——她没有变心。

最初,因为潮流,大家不甘后人都挑拣了一只。在涉谷的水族店,一个个大水缸,浮沉着千百只透明得象寒天的水母,——Jellyfish是无脊椎动物,身体有95%是水,其余5%是蛋白质、脂肪和盐,又叫做“海月”。

飘游中的水母,小伞帽一放一收,触须晃动。好美丽,又可爱。

“我要做一条水母项链!”芳梨嚷嚷。

她买了一个窄身极小玻璃瓶,放进两只小水母,一只紫一只白。但养了五天便死了。她很伤心。

悦子选了一只蓝色的布满小白点的珍珠水母。因为平川隆子穿过一件蓝色的运动衣。她记得是他毕业之前的一年,运动日,他跑一百公尺、四百公尺,和接力赛。她是啦啦队,她挥着彩色的绳团,大喊:

“隆一隆一!

永远第一!”

悦子把水母当作人一样的爱护。

水温维持在摄氏28度,盐度在1.023。每隔两天换水一次。隔日滴入三滴Micro-Vert,这些葵粮营养液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否则水母会饱死或饿死。

“水母真不容易养,”幸子说:“忘记给它加增氧片便奄奄一息。”

悦子每天都给水缸打气。又防止花花去骚扰。花花最爱玩金鱼。但水母比金鱼脆弱啊。花花有点妒忌地抗议:

“喵——”

悦子眼中只蓝色。

“它不快乐,我也不快乐。”

因为有爱,悦子的蓝珍珠水母一直活泼、健康、生命力很强。气足,如同长跑将军隆一。在打转……。

平川隆一与小林悦子是同住一幢大厦的。学长的他帮悦子补习过数学。但渐渐她不是十五岁,已经十七岁了。

隆一考进早稻田大学政经学部。

悦子知道他练气、跑步,是想加入“鬼太鼓座”,当一个击鼓好手。

“这个组织不容易加入,”隆一说:“他们认为长跑与击鼓是不能分割的,因为击鼓时只动上半身,下半身纹风不动,对腰、腿的耐力要求很高,艰苦的磨炼不是每个团员都受得了。”

眉毛长得很浓的他又强调:

“我要当一个击鼓高手兼经济学家!”

悦子渴望能陪他长跑。元旦过去了,情人节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他心中没有她。

隆一已有女朋友。

她见过他俩在原宿街头买手镯,一人一条,一模一样的。

有一回,悦子还尾随二人走了三条街,想侦知二人的亲密程度。非常可耻。

她的水母也寂寞地浮浮沉沉。

不久,少女已将水母抛诸脑后了。最新的玩意是:——“天国护照”。

她们打开这本粉红色的“旅券”本子,先贴上照片,然后许愿。内页用来记载善行,每做了一件好事,便贴上一个邮票大的贴纸。——当“天国护照”贴满一百个贴纸后,愿望便会实现了。

幸子写:

“我希望更加漂亮!”

芳梨写:

“好想谈恋爱!”

班上的同学,为了实现愿望,一个个都主动去捡垃圾、举手答老师(尤其是最讨厌的历史老师)问题、在地铁让座、扶老婆婆过马路、给妈妈按摩、星期天做饭糊……。

“天国护照”风行一时,已售出十万册。悦子也是花了九百五十元的一份子。但她觉得其他人的人生愿望都是空泛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她写下了:

“我要隆一爱我!”

——但想到要做一百件好事……,多么渺茫。她希望在立夏日,夏季最炎热的日子,同隆一吃一顿二人世界的鳗鱼餐。

锁锁碎碎的好事?一百件?护照真有法力叫人愿望成真吗?“天国护照”的发明人也不敢保证呢。

做人真难啊。

“我要隆一爱我!”

——是要他爱我,我去接受呢。

悦子放学后,买了一瓶新的葵粮营养液,正要回家。

还没到义犬“八公”铜像,涉谷站人潮之中,走来一个黑衣裤的象宗教使者的男人,他面目祥和但冷淡,神情肃穆。他问:

“小姐,你有心愿吗?”

悦子一怔。她答:

“没有。”

“没有?”黑衣使者道:“最简单的心愿,——最简单的:找到一个你爱的人,刚好他也爱自己。就是这样。”

悦子不语。她迷惘了。

她想:

“怎样你三句话就说完了呢?最简单的,其实不也是最复杂的吗?”

他似乎洞悉心事,掏出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来:

“这是‘地狱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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