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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卫斯理(卫斯理系列)(13)

时间:2009-04-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倪匡 点击:

第一章 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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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
    正因为性格不同,所以命运就不同。
    这句话,有一次,我和一个少年时的朋友说起,他表示不同意,他说:“你这句话,应该修正为成年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才对。”
    想想也很有道理,少年时期,难以自主,尤其在中国人的社会中,少年的命运,全由家长决定,自己能作主的成分不多,除了少数真正性格突出之极的之外,大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从这一方面看来,我比较幸运,由于上一代的开明,我很早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祝香香要回“三姓桃源”去,向还隐居在那里的人,说说外面世界的情形,并且告诉他们,这样与世隔绝的隐居,绝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很快就会被打破,如果不早作准备,后果会十分悲惨。
    以祝香香的年纪,当然识见还没有那么高,这一切,全是香妈的主意。
    但是香妈本身,却绝不再愿意回“三姓桃源”——当年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使她心理上无法再回去,所以,任务就落在祝香香的身上。
    然而,虽然祝香香身手非凡,人也机灵,但毕竟年纪太小,万里迢迢,涉足鬼魅魍魉、豹狼虎豹、甚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的江湖,也就和一头小兽进入了原始森林,没有多大的分别。
    虽然祝香香挺着胸,在她清秀的脸上,现出无比坚强的神情,在各人面前大声说:“不要紧,我一个人可以到达!一定可以!”
    但是每一个人都摇头。
    “每一个人”就是当时在场的各人,包括我、况英豪、香妈、我的那个堂叔。
    况英豪和我同时开口想说话,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况英豪先说。
    可是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神情极其懊丧地摇了摇头。我相信他要说的话和我想说的一样。但他必须随他的父亲,况大将军转防,而且,他快要到德国的一家军事学校去学习,又怎能长期在江湖上闯荡?
    而且,他自己也作不了主,纵使他心里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陪祝香香去经历那段路程,也绝过不了他父亲况大将军这一关——少年人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不出声,而我则朗声道:“我陪香香去!”
    此言一出,各人静了半晌,我立时向那堂叔望去——如果他反对,我也不离开家乡。而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就道:“你也该到江湖上去见识一番了!”
    香妈还有点犹豫:“这不很好吧,两个全是孩子——”
    我那堂叔笑:“我这个侄子,放心,虽然初出茅庐,不免会有些毛手毛脚,闹点笑话,吃点亏,可是绝不会误了大事!让他乘机磨练一番,正是一举两得了!”
    堂叔这样说,更令得我兴致勃勃,我又道:“我还可以乘机找我师父……‘天兵天将’曾委托我找他,要取回那个怪东西。”
    祝香香双目黑白分明,望定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香妈也不再说甚么。各人之中,只有况英豪,搔耳挠腮,说不出的不自在,可是他好几次欲语又止,并没有说出甚么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当晚,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插曲,在我的房间中,堂叔向我说了在外行走要注意的一些事,此去要经过好几个省,有些地方,盗贼如毛,再加上人心奸诈,江湖风波险恶,两个少年人投身而入,无异是小舟到了惊涛骇浪之中。
    我用心听着,心情既是兴奋,又是刺激。堂叔给了我一柄又薄又短、极是锋利的匕首,巧妙地安放进了左脚的鞋底之中。
    堂叔走了之后,我不断地练习着如何能极快地、出其不意地把匕首掣出来。门上传来敲门声,况英豪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有一件重要的事对你说!”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来。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又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神色更是郑重。来到了我的身旁,把那柄匕首自我手中接了过去,把玩了一阵,忽然摸出一柄十分精巧的手枪来:“这给你防身!”
    或许是受了我师父王天兵的影响,我热爱武术,也喜欢各种武器,但是枪械却不在其内。一般身怀中国武术绝技的高手,对枪械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感。这实在是很可哀的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血肉之躯,也无法挡得住射出来的子弹,“枪炮不入”,只是一个黑色的笑话。
    王天兵本身武功绝顶,自然也厌恶枪械,连我也不免受了影响。
    所以我摇头:“不,这种武器,带在身上,只怕反而会惹麻烦!”
    况英豪坚持:“不,你带着,这上面,刻有我父亲的名字,沿途军警,见了都要卖几分面子,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方便多了!”
    他一片好意,说的也是实情,我笑着:“要是被问起来,是况大将军的甚么人,该怎么说?”
    况英豪显然早有准备:“说是世交。”
    我把枪在手中掂了掂,道:“你还有话,该说了,是好朋友,说话不必吞吞吐吐!”
    况英豪略红了红脸,这才道:“香香是我的妻子,你和她在一起,一路上——”
    他才说到这里,我已经陡地吸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说下去。同时,我的思绪,也缭乱之极。
    这种本来只应该在成年人之间,至少在青年人之间出现的情形,竟提前出现在我们的身上。
    我完全明白况英豪的意思。况英豪在住口之后,也在等着我的承诺!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如果香香真是你的妻子——”
    况英豪打断了我的话头:“她是我的妻子——”
    我也打断了他的话头:“甚么指腹为婚的事,怎可以作得准!——”
    接下来的情形是,我们每人只说到一半,就被对方打断了话头,对话在十分急速的情形下,毫无间断地进行。
    他提高了声音:“我一定要娶她为妻,将来——”
    我也大声叫:“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是现在,我不能答应——”
    况英豪怒吼:“你想乘机夺爱?”
    我用力一挥手:“她要是爱你,夺也夺不走;不爱你的,也就不叫夺爱!”
    况英豪跳了起来:“你卑鄙!”
    我冷笑:“强要娶一个不爱你的人为妻,你才卑鄙!”
    况英豪双手紧握着拳:“你——”
    我也握住了拳,但是我道:“我们没有理由吵架,一切应该让香香自己决定!”
    况英豪神情难看之极,我松开了拳,叹了一声:“其实,在她的心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婚嫁,我们都喜欢她,将来,谁知道她属于谁?说不定她遇上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
    况英豪忽然胀红了脸:“在路上,你可不能欺侮她!”
    我沉下脸来:“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况英豪竟真的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该打,可是非说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过来,抱了一抱,两人都不约而同,叹了一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样有的是烦恼!
    当晚,况英豪把陪他来的副官打发回去,找了我堂叔来。堂叔说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半夜时分离去。我和况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两人都不约而同,绝口再不提祝香香,只说自己的抱负、将来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这才朦胧睡去。
    几天之后,我和祝香香离开了小县城出发到“三姓桃源”去,早在两天前,况英豪就随着他父亲离去了,送我们出城门的,是我堂叔和香妈。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祝香香一个人,万里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妈由于不愿回三姓桃源,这才由我自告奋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香妈大可陪祝香香,直到临近三姓桃源,这才由祝香香独自前往,何以她连这样做都不肯呢?
    现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样不能陪她进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进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来我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二来,我不熟路途。香妈为了使祝香香知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径所在,画了极详细的地图,地图画在油纸之上以免旅途上难免有落河下雨之时,也不会弄湿。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给我看了那幅地图,简直复杂之至,连何处有一株甚么样的大树,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亲自来带路,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我好奇心强,有疑必问,所以第一天,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种难以捉摸、闪烁不定的神色,这种眼神,闪电也似击进少男的心中,会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生理上的反应是心跳加剧,脸颊又红又热,手心渗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传送了这样的一个眼神之后,却又半晌不语,那令我心中的疑问更甚:她这样望我,想传递甚么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在隆隆的火车厢中,我们都望着窗外,大家都不说话。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其时春耕还未开始,正是严冬时分,有些残雪仍在,有的现出光秃秃的土地,树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动人,千篇一律。
    我们坐的是火车中较好的车厢(堂叔给我的路费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这种高级车厢的,并不常见。所以列车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并且窃窃私议。我对这种情形,有点沉不住气,反是祝香香,十分镇定,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舒适无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来。
    火车是很先进的交通工具——那时,航空交通普通人难以触及,但有许多地方,没有火车,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们也知道,在最后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我们的双腿。
    两天之后,我们离开了火车,当晚要在一个小城之中住宿。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祝香香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双方之间,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几次,她睡着了,我偷偷地亲她——敢肯定,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睫毛闪动,她醒着,可是却装睡。
    在这个时候,我当然也想起况英豪紧张的情形,可是,早在这之前,我们就有过更亲热的热吻,这时,驱使我去亲她小巧美丽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完全无法对抗。
    那时并不是太平岁月,而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由于我们乘搭的是高级车厢,一连几节,都有达官贵人在车上,军警保护严密,所以那两天的旅途,很是平静。
    (火车旅行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也绝不安全。在山东省境内,就曾发生过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被土匪掳走的事,且包括许多外交使节在内!)
    在启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这条路,会经过这个小城,所以堂叔托这朋友预定了客栈,还托他代买船票,交代在客栈的柜台上。那客栈叫“三泰”,堂叔曾对我和香香说:“那是这城中最好的客栈了,可是你们别吃惊,一切,和家里不能比!”
    香香当时笑着说:“我是出过门的,知道外面的情形!卫斯理不知道,我会告诉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声抗议:“祝香香,是我保护你上路!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一条杆棒打天下,千里送京娘,也不过如此!”
    祝香香听了之后,脸红了一红,想说甚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我话一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乱用了典故,所以也乱说一些别的话,岔了开去。
    (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这个少女在半途中诱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为所动的情节,我自然是“拟于不伦”了。)
    一出车站,一片喧闹声,全是各大小客栈在站外招揽顾客的。有的大声吆喝,有的一见有人出来就抢行李,抢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着他。
    大一点的客栈有马车,小客栈就是凭人力,各自带着客栈名称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车站外静了一阵,人人的目光,都向我们射来。
    实在是因为我们的样子,不属于各水陆码头中常见的一些人——两个,穿着虽然不华贵,但也一身“细毛”,很是出众,而且,我自己不说,祝香香也很有气概,所以人人称奇。
    我在这极短的寂静之中,朗声问:“三泰的人在哪里?”——这一问,就纯是老江湖的口吻。
    问了一声,没有回答,再问一声,仍然没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点尴尬了,正想再问第三声,一个看来很老实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容满面,一开口就称“少爷”:“三泰确是大客栈,可是他们今天没人来,多半是客满了。就小店吧,也不错。”
    我摇头:“早托人来订了房的。这样吧,你带我们到三泰去,我赏你脚力钱!”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少爷,这两天三泰像是透着古怪,我们行家也摸不透,还是改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实,话也诚恳,可是大奸大恶的人,额头上也不会凿着“奸恶”二字。这店伙计倒不会是奸恶,只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会他,四面看,想招一辆马车过来。不料就在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中,不知道从何处,冒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围在中心,也不出声乞讨,只是默默地伸着手,睁大著眼。在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过:“各处水陆码头,都有各种各样的乞丐,万万不能打发,只有视而不见。尤其是成群结队的小乞丐,你打发了十个,还有一百个在后面,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指使的,不能滥用同情心!”
    当时我一口答应,可是如今身历其境,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来,只好向祝香香望去她说她出过门,想来曾经此等场面。
    一看之下,我不禁苦笑。祝香香已用她雪白的手绢,在替一个圆脸小女孩抹鼻涕,还握住了那小女孩冻得又红又肿的手,竟是眩然欲泪的神情!
    在那群童丐之旁,很多大人冷眼旁观,都是一副“看你如何处理”的神情。
    我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两个楞头楞脑的小孩子,已经过来拉扯我的衣襟了!
    由于年纪轻,服饰又特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敌意,再加上被一大群小叫化子围住了来强行乞讨,其余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这场面也算够令人尴尬的了!
    祝香香只顾把几个在身边的小女孩拉近身来,替她们抹鼻涕,而来拉扯我衣服的也更多——我四下一打量,只见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在向远处打手势,又有十多个小乞儿,向我们奔了过来。
    我知道这必然是这一群乞儿的首脑,我推开了身边的小乞儿,一伸手,搭向那少年的肩头。在我出手的时候,心想,这种小地方的一个小乞丐,还不是手到擒来,等我抓住了他的肩头,发发威力,他就会痛得叫饶,那么,这群小乞丐的包围圈,自然也溃散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是江湖上能人多——这是我闯进江湖之后的第一次出手,也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切勿在任何时候,小觑任何人!
    我在出手之前,并没有警告,那少年的视线也不望向我,我那一抓,也可以说出手如风,完全是师父王天兵所授的手法。
    可是,我的手还未曾踫到那少年的肩头,那少年的肩头,倏然一沉,我连他身上的破衣服也没有沾到!
    紧接着,他手扬起,反向我的手腕抓来!
    要是手腕叫他抓住,那就只有任他摆布了。我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也没有乱了阵脚,应付得很好,伸指一弹,也弹向他的脉门。
    同时,我看到他身形微侧,那是想出腿踢人的先兆,所以我也立即抬起腿来。
    那少年后退一步,不再进攻,向我望来。
    我一扬眉:“你知道有多少人?”
    那少年咧嘴一笑:“不多不少,一百人整!”
    我连想都不想:“每人一碗大肉面!我要到三泰栈,你带我们去!”
    我一开口,既满足了他们乞讨的要求,也占住了气势,命令他做事。
    他怔了一怔,想要还口,已经有许多小乞丐,听到了“大肉面”三字,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旁观的许多人,多半地由于我处事“漂亮”,所以也多有大声喝采的,我向外作了一个四方揖。那少年口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甚么的,却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三泰栈?这几天可有古怪,要小心点!”
    这话,和刚才那中年人说的一样,我心中略动了一动,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少年作了几个手势,所有的小乞丐,一下子又全散了开去。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倒也很有气势。我看祝香香还在和一个小女孩纠缠不清,就硬拉了她,跟在那少年的后面。
    离开车站,不多久就是大街,然后进入一条巷子,那巷子很窄,才一进去时,我就看到,有一个人背向着我们,站在巷子当中。
    那人的个子不高,身上的衣服很破旧,可是很干净,头发长得披肩——在那时代,男人而长头发的,会被视为妖怪,所以我第一眼,把这人当成了女人。
    在这人的长发上,套着许多一寸来长的竹环,所以他的头发,变成一束一束,更见怪异。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竹杖,却撑在一边墙上。
    他这样大马金刀地站在巷子中间,旁人就无法经过了。
    那带路的少年仍然走在前面,来到了离那人背后只有几步路时站定,却不叫那人让路,只是转头向我望来,神情狡狯,大有幸灾乐祸之势。
    我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拦路的长发怪人,必是那少年的同伙,为难我们来了!
    堂叔曾一再告诫:不论遇到甚么古怪的事,先礼后兵,一定不会错——很多江湖人物,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礼数到了,也就不会太过分为难。
    所以,那人虽然背对着我,我还向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借光,劳驾!借光!”
    那长发怪人连动都不动,我再说了一遍,情形还是没有改变。
    我心中很是生气,可是不怒反笑,向祝香香一使眼色,伸手向上指了一指——我的意思是,从那人的头上掠过去。祝香香立时十分坚决地摇头,表示不可。我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在习俗上,被人从人头顶越过(尤其是女性),是件不吉利的事,很可能就此结下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所以,我身子一侧,在那人的身边,侧身而过,同时口中道:“对不起,借路过一过!”
    当我向前走的时候,我已作了种种防备,那人若是突然发动攻击,我可以有办法应付。
    可是那长发怪人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陡然转过脸,向我望来。
    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陡然呆了一呆。这长发怪人的脸,清瘦之极,脸上的线条,坚硬得如同石刻一样,甚至可以找出刀痕来。双目更是神光炯炯,目光深邃无比,盯着我看。
    在他的目光胁逼之下,我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却开了口,冷冷地问:“向我借路?借了之后,甚么时候还?”
    我明知他这样问,并不是在装疯卖傻,而是另有用意的,可是我毕竟是初涉江湖,也不知道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以不变应万变,我嬉笑着脸:“说是借,其实是向你讨,要了就不还了!”
    想不到我随随便便的一句回话,还是游戏和撒赖的成分居多,却正合上了对方心中久不能解开的结,变成了充满机锋的一句话了。
    各位,这位长发怪人,行事确然有点疯癫,混迹江湖,自号“疯丐”,可是却是一位身怀绝技,而且满腹诗书,只是生性有点迂,遇上一些小问题想不通,就会钻牛角尖,越想越不通,就不免大是不合世情。
    各位一定也知道,这长发怪人,是我第二个师父,把他一身本领,可传的都传了给我。
    而我们的师徒之缘,却起自我误打误撞的那一句话,世事实在很难料。
    当下,他先是一怔,接着,疾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发出声怪叫,吓得我和祝香香一起随着他,也大声叫了起来。
    他叫了一声,又哈哈一笑,松开了我的手臂,却又疾伸手,在我头顶上,疾拍了三下。
    这一下变化,虽不致令我魂飞魄散,也足以令我冒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头顶是人身要害,被拍中,若是对方一用力,不死也得重伤,而他运拍三下,我连躲避的念头都来不及起,这种疾逾闪电的功夫,也同时叫我佩服之至。
    只听得他道:“说得好!说得好!说甚么借,借了一定要还,讨了就不必还,一身轻松,再无债项。说得好!”
    他笑吟吟望着我,神态大是友善。祝香香见识非凡,忽然问:“前辈不在扬州享福,怎么到这种小地方来了?”
    原来疯丐的全号,是“扬州疯丐”,祝香香这样一问,等于是道出了他的来历了。
    他看了祝香香一眼:“小女娃有点意思,可知道小地方要出大事么?”
    这时,我自然知道他大有来历,就等着听他进一步的解释。
    扬州疯丐那一句“小地方要出大事情”,说来很是认真,我和祝香香都等着下文。可是他真的有点疯疯癫癫,忽然目射冷电,向我望了一眼,刹那之间,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接着,他伸手直指着我,“哈哈”、“哈哈”,连笑了两三下,笑声之中,充满了极度的欢愉,这种欢愉,发自内心深处,听来又绝不像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我和祝香香莫名其妙,正不知道他为甚么忽然之间,笑得如此欢畅,他又突然伸手指向祝香香,笑声一变,变成了极其冷漠的干笑。“嘿嘿”的笑声,听来一点感情也没有,像是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
    祝香香更是睁大了眼,不明所以。她为人机灵,心想扬州疯丐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听说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样的江湖异人,等闲不会在人前露面,他那几下笑声,只怕大有深意,倒不可错过了机会。
    所以她道:“我们准备在三泰客栈落脚,那地方……是不是有不对劲之处?”
    扬州疯丐一听,又“呵呵”笑了起来:“既然已经闯进江湖,哪里还有妥当之处?在家里抱孩子,说不定也会一头栽死哩!”
    他说的话,说容易懂,一听就懂。说不容易懂,叫人越听越糊涂。
    我和祝香香不想和他多说下去,却见他向那少年一招手,叫道:“蛇,你过来!”
    那少年应声走了过来。我和祝香香心想这少年单名一个“蛇”字,也真算够怪的了。
    那少年来到近前,疯丐道:“我不收女弟子,你别怪我。你看,这女娃子比你好多了,我也不会收她为徒!”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寒光炯炯,却斜睨着我!
    这一来,有两件事令我吃惊,一是那少年竟然是一个少女,由于她头发短,又未曾发育,衣服也破旧,所以我们竟一直没有看出来。二是疯丐的情形,弦外之音,竟大有收我为徒之意!
    刚才我虽然佩服他武功高,可是我并没有拜师的意图,所以还怕他纠缠,只好伪装听不懂。
    疯丐在这时,又发出了两下冷笑声,那叫“蛇”的少女道:“是,你老人家已教了我一手弄蛇的本领,我也感激不尽了!”
    疯丐忽然叹了一声,连说了三声“定数”,摇头晃脑,叫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疯丐早就知道这个叫“蛇”的少女会有甚么样的前途,所以他才大兴感叹。虽然也是江湖异事,但故事太复杂,无法夹叙,只好一提就算。)
    疯丐一挥手:“你带他们到三泰客栈去吧!”
    少女答应一声。祝香香知道了她是少女,想过去和她亲近一下,可是少女一下让开,冷冷地道:“别踫我,我身上全是蛇,怕你犯腻。”
    我向她仔细打量一下,并看不到有甚么蛇在她身上,不过祝香香倒很相信,她忙道:“是,我很是怕蛇!”
    那少女听说,居然笑了一下,这才看出她虽然面目污秽,但笑起来也很清丽。
    疯丐伸了一个懒腰,手中的竹杖,在墙上一点,人已向上拔了起来。他左一下,右一下,点了三下,就已翻过了一丈来高的高墙不见了。
    那少女领着我们出了巷子,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三泰客栈的门口。
    只见客栈门口,聚着十来个古里古怪的人,一律敞着衣襟,天气很冷,也露出胸膛,大半胸前有着黑毵毵的胸毛——也不知是甚么来路。
    那些大汉见了我们,只是干瞪眼不出声,样子凶恶,杀气腾腾。
    才一跨进门,天井里有两个阴阳怪气的瘦子,一身衣服,华丽得惊人,男不男,女不女,细声细气地冲着我们道:“咦,两只雏鸡,怎么闯到麻鹰窝来了?”
    我早就知道,各处水陆码头的客栈,最是复杂,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可是这是第一次身历其境,确然大开眼界。
    别看那两个人靠着院子中的一株大树在晒太阳,看起来懒洋洋,可是他们手中,一人拿着一柄匕首,在阳光下,闪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比堂叔给我的那柄,看来还要锋利得多。
    他们不断地十分熟练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视线并不落在匕首上,把玩得花样百出,匕首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光芒,令人心头生寒。
    祝香香向我施了一个眼色,我也就伪装听不见,走进了店堂。
    这种客栈的店堂,后来,在一些电影中,常常可见,很是宽大——一进去,一股暖意扑面,酒香肉香扑鼻,给出门的人很是温馨的感觉。有桌人正在吆五喝六赌钱,银洋哗哗地响。
    店堂的几个角落,都有单独的一个人坐着喝酒,也不像是寻常人物。看来这客栈中,卧虎藏龙,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我和祝香香,不由自主,都感到很是紧张,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掌柜的是一个精瘦汉子,见了那少女,神态很是恭敬,立刻吩咐伙计,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客房中,他也跟了进来,笑着道:“小店这几天……客人多,虽然是早订好的,可也只能腾出一间房间来,两位是不是将就点?嘿嘿!嘿嘿!”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我倒没有意见,反而想起可以和祝香香同一房间,很有一点朦胧的异样之感。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垂着眼,点了点头,我便道:“好,就这样!”
    掌柜的退到门口,又道:“我知两位很有来头,可是赶着上路,后天就有船到,不必去淌混水!”
    祝香香抬起头来:“掌柜的,客栈里会有甚么事?”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无非是江湖上的争名夺利。”
    他说着,就走了出去。祝香香皱着眉,低声道:“院子里那两个不男不女的,是著名的‘飞刀王’王家兄弟。这两兄弟,家财万贯,偏偏好武,派头极大,这种小地方,要是没有大事,抬不到他们!”
    我虽然极感兴趣,但也感到小心为上,所以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着,我走到床前,伸手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是硬板床,铺的盖的,倒还干净,我用询问的眼神,向祝香香望去,她脸上略红了红:“猜拳,赢的睡床!”
    我“哈哈”一笑:“你睡吧,我是男人,不和你争!”
    我一跃而起,向床上——倒下去这本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只是为了要令床板发出“砰”的一下响而已。
    也就是那一下响的同时,由于我仰躺在床上,所以我听得床板下面,有一下很是轻微的声音发出来。
    我立时跃起,盯着床板看。祝香香见我神色有异,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向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床板下有点古怪”。
    她也立刻做手势:“揭开来看看!”
    我吸一口气,抓住床板,向上一揭——定睛看去,两个人都呆住了。
    在床板下,蜷缩着一个血人——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祝香香给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交换了一个眼光,两人的手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牵着了,缓缓地倒退一步。
    在那个时候,我的思潮飞快地打转,企图从眼前的怪事中整理出一蛛丝马迹。很快,我便发现血人的胸口仍然微微的在起伏,我正想出声,祝香香却已开口:“小心,他仍然有呼吸。”
    本来,看见一个全身浴血的人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板下,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并施以救助的。但由于这间三泰客栈处处透着古怪,扬州疯丐,叫“蛇”的少女,和掌柜都曾暗示过这里会出事,所以我和祝香香,没想过救人,反而加强警戒,准备随时出手,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一直侧躺着的血人却翻了身,由面孔朝内变成面孔朝外。我和祝香香本来正待再退,但看清楚血人的脸,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本来后退的脚步变成如箭般冲前,大家口中都叫出同样的两个字:“铁蛋!”
    那个血人,竟然是我们县城中的小铁匠,我和祝香香的同学——铁蛋!
    铁蛋和他叔叔,拿到日军藏宝的钥匙后,便从县城上神秘地消失,同学间也着实起了不少揣测,当然,知道实情的祝香香和我,半点也没有作声。(这一段故事,记述在少年卫斯理的《铁蛋》中。)
    一向肯定自己会成为大将军的铁蛋,为甚么曾往这里呢?他的叔叔又在哪里?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问题,一面和祝香香扶起铁蛋。他身上的血,把我们的手都染红了。
    我的手不禁发抖。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意,轻轻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小声说:“别太担心,铁蛋身上没伤口,血是从人家身上沾来的。”
    听她这样说,我才镇定起来,心底不期然一阵惭愧。虽然铁蛋是我的好朋友,看见他受伤自然心神大乱,但竟然察觉不到血并非铁蛋所流,却太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在我一生的冒险生涯里,总有些比我沉着、冷静、理智的女性在我身边,不然,我就算没错过一些精采的故事,也未必有性命为大家记述。(我成年之后,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是谁,大家自然心里有数。)
    我们扶起铁蛋后,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祝香香伸出右手,用中指在铁蛋头顶的“百会穴”上轻弹一下。
    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昏迷者清醒的方法,是我的授业师父天王兵传授给我的,在我日后的古怪经历中,也常常给我很大的帮助。祝香香的武功学自她妈,都是源出三姓桃源,自然也懂得使用。(真奇怪,每次我和祝香香交换眼神,都可以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讨论过这件事,亦不能明白为何这种通常只出现在双生子上的心灵相通,会出现在我和祝香香之间,最后,原医生笑着以专业口吻告诉我:“是因为爱情!”)
    “啪”地一声响音,祝香香的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铁蛋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他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他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吸一口气,尝试着叫:“铁蛋、铁蛋。”
    铁蛋的眼,慢慢睁了开来,一看到我,口唇颤动着,说:“卫……斯……理……宝……藏……钥……匙……”话未说完,手一松,又晕了过去。
    我望向祝香香,她摇摇头:“由他休息一会好了,这样衰弱,再弄醒他恐怕对身体有害,先给他换了衣服再说。”
    我点点头,转身往行李处找衣服,祝香香则替铁蛋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突然一阵清脆的响声,一串钥匙从铁蛋衫袋中跌在地上,其中两柄有七八寸长,正是日军宝藏的钥匙。
    我正想伸手去捡,谁知“嗖”的一声,一柄匕首破窗而入,正好插在圈着钥匙的铁环上,微微晃动,荡起阵阵精光。
    虽然形势险恶,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来,才寸多直径的钥匙圈,竟然可以用飞刀穿过窗户再钉在地上,这份手劲与准绳,实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没有动,这时窗外传来一把声音,阴声细气地道:“两只雏鸡,放下钥匙,夹着尾巴滚吧。”
    这时,我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一来,铁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他自己逃生。二来,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夹着尾巴滚出去,卫斯理以后还能做人吗?(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为我惹来不少麻烦,但也为我带来不少朋友。)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抛,一个打滚,已极快地从左脚鞋底中掣出堂叔给我的匕首,正想扑到窗台下,占个有利位置。
    可是,我闯进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样错误:小觑了敌人,高估了自己。
    精光一闪,在祝香香的惊呼声中,已感到咽喉一阵凉意!
    在一刹那间,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说也奇怪——心头竟然出奇的平静。在千百万分之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软的双唇,师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卫斯理故事中,我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其中当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将来,或许在最后一个卫斯理故事中,我会尝试征求一些长辈的意见,将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的公开。)
    就在我胡思乱想,闭目待死的时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现,后发先至,硬生生把我面前的匕首击落。我呆呆地望着地上犹自振动着的匕首,也忘了向突然出现的扬州疯丐道谢,只是不自觉地举起手,摸着咽喉上浅浅的伤痕,下意识地发着抖。
    就算在少年时候,我,卫斯理,已经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样快地从死到生打一个转,之前豁了出去,还受得了,事情一过,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发出来,所以,我才会有那副呆着发抖的窝囊相出现。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过来,一张俏脸惊魂甫定,双眼还滚着大颗大颗的泪水。看到她,我的心才定了下来,我们也顾不得有多少对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紧紧地拥在一起。我想告诉她,我刚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双眼,我才知道说甚么话都是多余的。
    从祝香香紧抱着我的力度,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又进一步了。
    扬州疯丐重重地哼了一声,祝香香才觉失态,分了开来。须知在那时侯的社会,道德的规范仍然很严格,支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虽然都不吃那一套,但由于年纪实在还小,所以都有点尴尬。
    我们一分开,扬州疯丐便开口说话:“好俊的飞刀,是王家兄弟吗?”
    窗外静默了一会,那不男不女的声音才响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栈内十七路江湖朋友向前辈请安。”
    扬州疯丐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江湖朋友聚在三泰客栈!只是,不知有几位认得我叫化子?”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着祝香香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见王家兄弟说:“前辈的威名,早已从扬州传遍江湖,刚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辈的‘打蛇随棍上’,谁还会有这份功力?”
    扬州疯丐把面一扬,双目神光炯炯,冷冷地问:“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讨个面子,把这些小孩揽上身了,不知还盖不盖得住?”
    我听见疯丐这样说,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对着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还可如此狂放,二话不说便把我们揽上身,我对他的观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马也想不到疯丐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起了阵小骚动,议论纷纷。良久,王家兄弟才说:“前辈要讨面子,结梁子,都要有个理由啊。总不成一时高兴,便叫这么多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疯丐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事情还是不能善罢。看来,他们能成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飞刀外,能言善道也是一个原因。
    疯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邃的目光盯着我,大声说:“我要护这三个娃儿,当然有最好的理由。”
    我望着疯丐的目光,不再犹豫,翻身跪倒,三个响头下去,大声叫道:“师父。”
    疯丐大喜,用竹杖把我轻轻挑起,说:“乖。”跟着又大声说:“娃儿是叫化子的徒弟,这理由够好了吧!”
    王家兄弟的声音有点悻悻然:“恭喜前辈收得好弟子,有空请来飞刀王家一叙,自当竭诚款待。”
    疯丐笑着说:“你们放心,我讨饭也不会讨到你们家,江湖上已是刀口舐血,讨饭还要提心吊胆。”
    王家兄弟齐声说:“前辈言重了,后会有期。”
    谁知疯丐猛喝一声:“慢着!”手中竹杖陡地挥出,挑起地上两柄匕首,化成两道闪电光,穿过原来的窗洞疾飞出去。
    先是王家兄弟惊叫一声,想来接得甚是狼狈,跟着静了一静,便响起了如雷的喝采声。疯丐露的一手,实在太漂亮了,我和祝香香一定过神,亦立即跟着鼓掌。
    当时,我还以为大家是给师父面子(扬州疯丐已成了我第二位、亦是影响最深的师父),后来,和师父谈起,才知道根本十七路人马加起来,也不是师父的对手,王家兄弟亦是先盘算过,才决定退走的。
    当然,如果师父不露一手,难免有人会退得心生不甘。由于我第一位师傅王天兵,来自三姓桃源,所以这些江湖上的规矩,大都是我的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教我的。
    但是,虽然我刚拜师,却很快要和新师父分开。因为当铁蛋再醒来时,第一句说话便是:“叔叔给连云寨的人拿了去,快救他!”
    我和祝香香听到连云寨的名字,都摸不着头脑,不期然朝扬州疯丐望去。
    师父皱着眉,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想不到赤老三也来凑兴。这老小子在一对朱砂掌上下了四十多年工夫,倒真不可少觑。”
    我见到师父的模样,已可想像到连云寨的凶险。刚才面对十七路人马,师父谈笑用兵,挥洒自如,浑没半点惧意,现在提到一个赤老三,便已眉头深锁,不问可知,那姓赤的定然是个厉害脚色。
    祝香香试着问:“前辈,那赤老三是……?”
    师父把眉一扬,沉着声道:“是连云寨的老大,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掌,后来败在我手下,自此绝迹江湖。”
    我听到师父这样说,大喜过望,急着道:“师父,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那么事情好办了!”
    谁知师父冷笑一声,褪下半边鹑衣,露出左面肩膊,赫然印着淡红色的掌印。掌印周围,伤痕累累,看来是骨头碎裂得绽开皮肉弄成的伤口,虽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触目惊心。
    我、祝香香、铁蛋,都惊叫一声,想不到疯丐这样的绝世武功,也曾给人打得伤重如此。
    疯丐长叹一声,摸着掌印,似在回首前尘旧事:“当年我是惨胜。赤老三的朱砂掌再多半分火候,我也会命丧当场,这招‘三潭印月’,是朱砂掌的杀着,我虽然闪过要害,但一条左臂也险些儿给废了。事后调养了半年,才能运劲发力,至于朱砂掌的赤红印记,却似终不能尽褪。”
    我们看着那三个淡红掌印,心中都为十年前的一战骇然。胜的一方尚且如此,那么败的一方岂不是……。
    师父望着我们,似是看透我们的心意:“赤老三一击不能置我于死,给我废了右眼。”
    祝香香眼珠一转,问道:“前辈为甚么不下杀手!”
    师父静了片刻,狠狠地吐口痰,道:“我们只是比武,犯不着分生死。”
    这时铁蛋从床上滚下,扑倒在地,朝师父直叩头,哭着道:“前辈,你好歹救我叔叔出来。”
    疯丐哈哈大笑,一把拉上衣服,脚尖一挑,用巧劲把铁蛋踢回床上:“我说过揽上身的事儿,难道还丢下不管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祝香香眼中有点忧虑,口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师父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有所隐瞒,而最后亦证明,她的忧虑完全正确,师父没有告诉我们的,赤老三的两位兄长,赤老大和赤老二,都是朱砂掌的高手,功力和赤老三只在伯仲之间。)
    铁蛋忙不迭向疯丐道谢的时候,师父的眼光却扫向我:“连云寨离此要两日脚程,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救完人再回来找你。”
    本来,依我的性格,一定会求师父带我同去,但一来铁蛋实在还需要人照顾,二来我们又要赶往三姓桃源,便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疯丐拿起竹杖,正欲离去,忽然又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起来。
    起初,我还不知道他在笑甚么,但很快,我也明白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边笑边说:“师父,我的名字叫卫斯理。”
    疯丐哈哈大笑:“卫斯理,好名字!”
    说罢扬长而去,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有事情办,不妨先走,叫化子自有找人的法门。”
    这也真是道理,在当时的社会,科学并不发达,人,便是传递消息的主要工具,说到耳目众多,谁也及不上丐帮。
    师父走后,我和祝香香安慰了铁蛋一会,便各自睡觉。
    在祝香香坚持下,铁蛋睡了唯一的床,而我和祝香香,则一起睡在地上。对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早,铁蛋的精神好多了,谈到日军宝藏的用处,铁蛋说他和叔叔都想将宝藏用来做点对国家有益的事,可是还未决定怎样使用。
    祝香香突然说:“铁蛋,你不是一直想做将军吗?”
    铁蛋点点头,道:“不是想,是一定会。”
    祝香香笑着说:“你把日军的宝藏献给况大将军,我担保他一定把你留在身边。”
    铁蛋呆了呆,挥了挥手,才大声说:“好主意!”
    况大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而且英明神武,极得人民爱戴,一向是铁蛋的偶像。将宝藏给他作为军费,再投身大将军摩下,对铁蛋来说,的确是最佳选择。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祝香香立即修书一封,推荐铁蛋给况大将军。
    (后来,铁蛋跟着况大将军南征北讨,自己也成了大将军,中国近代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几场战役,和他都有莫大关系。当然,那已是很多年后的故事。)
    我和祝香香,决定先行上路,铁蛋则留在旅馆,等待扬州疯丐救他叔叔回来。
    离别的时候,我和铁蛋都依依不舍,紧紧的握着手良久。
    但,路总是要上的,何况还是和我最爱的祝香香一起。
    至于扬州疯丐大闹连云寨,自然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NextPage(下)第二章 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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