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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14)

时间:2009-01-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匪我思存 点击: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1)

  天气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直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荫蔽,青石被烈日晒得发出刺眼的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乎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马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是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齐整划一,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帜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带动展拂开些,方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分明是亲藩方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衣,湿了晒干,干了又汗湿,此刻背心里早凝出一圈白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的控着马。
  “狗娘养的天气。”马上的少年喃喃说道。
  “哧!”徐长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板着面孔说:“十一爷,您身份尊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却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徐长治在心里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幅好容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人人皆存轻慢之意,还给他取了个绰号“粉面郎君”,原是讥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粗壮,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渐渐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一往京城走,连骂娘都不许了。”敬亲王甚是懊恼:“想想就觉得没劲。”
  “王爷,要是见了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可以任意嘻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况且皇帝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素来却有些心病。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性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所以徐长治忧心仲仲,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却是难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连又行了三日,晌午时分才抵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羁亭”的地界,历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其实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隐约透出小楼一角朱红栏杆,蝉声聒噪。正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素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见机:“天气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凉快惊快。”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周浓荫匝地,楼堂深阔阴凉,宿汗一收,顿觉清爽。早就预备有瓜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路骄阳似火下赶路,到了此时,方觉得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面雕窗洞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十分凉爽。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正是西山。而望东城廊遥迢无数人家,湮灭昧明,乃是长京城中十丈红尘。
  徐长治见他若有所思,忙忙道:“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连忙陪笑行礼:“王爷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下官等的福份。”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这样的阿谀奉承,只觉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眺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饰华美,其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仆从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吹得那车帷微微扬起,露出里面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样,日光下如绚烂一团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暂停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仆从纵马上来交涉,但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道理。双方争执数句,那名仆从十分傲慢,道:“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2)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避让亲王仪仗。”
  那名仆从冷笑连连,道:“倒敢搬出《大虞律》来吓唬人,你等着吧。”他扬鞭策马回到车后,却下马向车中主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觉得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好像都是女眷。”敬亲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们让一让又何妨。”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过去。
  对方仆从却骄矜惯了,竟不道谢,亦不下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伫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十分眩目,可帘后露出一张
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许久之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小时候师傅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山长水阔知何处……”
  徐长治抚掌大笑:“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嘱:“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另一回事了。”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觉得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耳语:“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份上,凡事忍耐些。”
  敬亲王“嗤”一声倒笑了:“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动手打架了。”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许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侯旨,结果是赵有智亲自迎出来,笑咪咪的道:“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清风明月阁’,那里凉快,回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里召见王爷。”
  “清风明月阁”其实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随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设已经尽皆改了,不复往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觉得有几分怅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皇帝已醒,便转身回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侯,见殿内殿外肃然,小黄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即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方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而咫尺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有数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枝笔,蘸得那颜色几乎化不开去。四面芰荷水香,夹杂萍汀郁青水气徐徐拂面而来,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自己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见荷叶摇动,从碧湖深处滑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的擦过船舷,纷乱的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枝玉梭,瞬间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的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执着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子伫立廊上,情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露出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华流转不定。
  敬亲王骤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人,突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是你!”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这样民间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意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描画。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3)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欲向敬亲王行礼,小艇本极狭窄,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纷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绿衣女子眼见险些要落水,敬亲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搀,空隔了丈许,却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于回复平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
  敬亲王素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灿漫,心生好感,问:“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绿衣女子望向执桨女子,执桨女子笑吟吟的道:“不能告诉王爷。”她唇边笑颜极是顽皮:“女史、修仪们歇了午觉,所以咱们才溜出来玩耍,王爷回头要告诉了人,咱们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娇俏甜美,这样说话亦不让人觉得讨厌。敬亲王不由道:“我自然不会告诉旁人。”那执桨女子嫣然一笑:“谢十一爷。”但见那绿衣女子并不答话,坐在船头,随手拔弄湖水,但见湖水脉脉,从她凝脂样的指端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
  敬亲王见她身上的绿色衫子被湖风吹动,衣袂飘飘如举,水光潋滟,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盖初倾,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风致。从来喻美人为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为叶,不输半分光华。
  正是心旌摇动之际,忽闻极远处传来一声递一声的掌声,那是皇帝銮驾在宫中行进,内官们击掌为讯,听得掌声渐近。他心中一凛,想到此后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忙问那绿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衫女子笑而不答,随手拾起适才掷落水中的一朵红莲,遥遥抛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莲花犹沾着清凉的湖水,纷纷滴落,濡湿他的掌心,顺着手腕缓缓淌落袖间。那感觉奇妙而新鲜,仿佛有什么流动在心上。艇后的少女已经扳动船桨,小艇调过船头,重新划入荷叶深处。但见荷叶纷乱摇动,小艇渐去渐远,远远却望见那绿衫女子回过头来,向着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真个是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他无限惆怅,只可恨皆是那执桨女子说话,而自己竟连绿衫女子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若是能听见她说一句半句话,那一种欢喜,该又当如何?他这样暗自揣磨,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事,待前呼后拥的御驾到时,跪拜行礼之时,犹有几分心神不定。
  皇帝素来不甚喜欢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两人差了七岁年纪,所以自幼并不甚亲密,年纪渐长,两人的性子又差得十万八千里。此时皇帝皱着眉头,看敬亲王行完见驾的大礼,淡淡的道:“免了吧。”
  皇帝略问了问关外的情形,便说道:“朕命你去关外,是存了磨砺你的意思,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可是如今看来,真真毫无起色,瞧瞧你这样子,倒是越发心浮气躁,白白枉费朕的一番苦心。”
  敬亲王记着徐长治的嘱咐,只是垂首聆训,听着皇帝的严饬,心里却在想,适才那两个女子并不肯说是在哪一宫中当差,自己又不知晓她的名字,这宫中数万宫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机缘再见。一想到此处,心中烦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皇帝听他喟然长叹,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心下恼怒已极,口气却仍淡然:“关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没用,依朕看,你还是留在京里,跟着你七哥好生学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历练出来。”
  敬亲王听说不让自己回军中去,已经老大不痛快,他素来又与豫亲王最为不睦,皇帝竟然要将自己交到“宿仇”手里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立刻道:“还是请皇上放臣弟回关外去,臣弟愚钝,天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生气,臣弟宁可离皇上远远的。”
  
                 
第十六章,荷叶罗裙一色裁(4)
  皇帝冷然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灵,知道了伤心。”
  敬亲王嚯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难抑,大声道:“别跟我提母后!你别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愤怒之下,已经根本不顾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镇定:“你看看你这样子,还有没有半分体统?不孝的人是你,朕从来没有让母后蒙羞。”敬亲王伤心、愤怒、失望,交织成一片,只道:“母后纵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养你,你却私心里记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绪激动,再也说不下去,上前一步,赵有智见势不妙,急忙叫了声:“王爷!”
  敬亲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场争执,其实伤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忆起母亲病重,自己却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责,令得母亲重病之中亦伤心难过,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会那样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想到此处顿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狠狠瞪着皇帝,皇帝被他气得狠了,反倒一时不能发作。敬亲王终于垂下手去,往后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应有的谦恭亦没有,皇帝气得极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赵有智赶紧道:“万岁爷,王爷一路辛苦,有话明日再传王爷来问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处置敬亲王,必会大失常态,所以挥了挥手。赵有智连忙向敬亲王递眼色,敬亲王却不领情,瞪了赵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礼,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见他如此,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殿中静悄悄的,凉风吹起殿中竹帘,隐约传来一阵荷香。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后湖上传来女子隐约柔婉的歌声。
  皇帝正在气头上,“啪”一掌击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谁在吵闹,将这等无礼犯驾的奴婢关起来,先杖二十。”
  赵有智忙亲自去了,过不一会儿,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那声音柔和婉转,极为旖旎动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盖绿水,
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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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 第五部分

第十七章,芙蓉向脸两边开(1)

  歌声清凉如风,传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着的一气渐渐平了,赵有智进来,见他脸色稍缓,笑嘻嘻的请了个安:“万岁爷,是名应选的秀女,方入了宫,还不懂规矩,并不知御驾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哗。奴婢已经将她带过来了,皇上要不要见一见?”
  皇帝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么鬼?”
  赵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懒得与他多说,只将脸一扬,赵有智会意,双掌轻击。
  重帘层层揭起,仿佛有风,吹入淡淡的荷香,但见莲步姗姗,竟并非宫人妆束,而只是一件薄绡纱衣,衣绿如萍,发束双鬟,十分清雅可爱。娉娉婷婷穿帘而来,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色忽然有一丝恍惚:“抬起头来。”
  明眸清澈得几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轻轻吸了口气,那双眸子却如含着水意,只是定定的瞧着皇帝。
  赵有智轻声道:“见着皇上,怎么这样没规矩?”
  “逐霞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问:“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奴婢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吴缙。”
  皇帝想起来,吴缙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远支旁脉,亲缘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斩时免于获罪。竟然会这样的像,如霜的相似,不过在眉目间稍令人觉知,而眼前的人,则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离,处处灵动。仿佛时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了许久之前。
  皇帝终于说:“起来,让朕看一看你。”
  逐霞应了一声,起身向皇帝慢慢走去。
  赵有智蹑着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监们好生听着传唤,自己顺着廓下的荫凉,一路绕过假山,便是皇贵妃平素起居的清华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绿槐如云,浓荫匝地,却静悄悄的,连半声蝉声也听不见——如霜病中喜静,命宫监每日梭巡。将蝉尽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儿正在槐荫底下立着,见着了他,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赵公公。”引着他入殿中去。
  如霜刚换了衣裳,正在梳头,乌黑如流云的长发,顺着烟霞色的裳裙逶迤垂下。赵有智躬身行礼:“娘娘。”
  大病初愈,镜中人脸色苍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皇上对敬亲王,倒是真好。”
  赵有智陪笑:“万岁爷只有这么一个同母胞弟,其实在心里头是很疼十一爷的。”
  如霜面无表情,过了片刻方才一笑:“他这个人,对人真好起来,可叫人受不了。”
  赵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爷了?”
  赵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不过皇上说要交给七爷去管教。”
  侍儿替如霜绾起长发,堆乌砌云,金钗珠簪一一插带。她虽只封妃,但早有过特旨,位同皇贵妃例,享半后服制。累丝金凤上垂着沉重的璎珞,每一摇动,便苏苏作响。她似有倦色:“你去吧,这几日皇上偌若问起我来,只说我倦了,已经睡了。”
  赵有智答应了一声,刚退至门侧,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问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记了。”
  赵有智笑嘻嘻道:“娘娘这话说的,奴婢万万不敢。”
  如霜原本宠擅六宫,自从这日以后,倒一连数日未尝奉召。这日在天秀宫的选秀,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主持。皇帝对选秀之事并不热衷,亦未移驾天秀宫亲自挑选。选秀是大典,循例应是皇后率诸妃主持,但后位空缺,淑妃慕氏暂摄六宫事,这样的大典,连晴妃亦抱病而来,如霜向来很少见着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气,两人并席而坐。下面另设一座,乃是皇帝新册的昭仪吴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荣宠,见着吴昭仪,只觉得艳光四射,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这样看着吴妹妹,叫吴妹妹笑话咱们姐妹没见过世面。”
  
                 
第十七章,芙蓉向脸两边开(2)
  晴妃不由赧然,道:“吴昭仪与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对双生,所以我才一时看住了。”
  是相似么?
  如霜微含兴味的抿起樱唇,轮廓身影是十分相似,但吴昭仪仿佛是一颗水银,流滚不定,闪闪烁烁,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颗冰珠——纵然有水光,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无限慵懒的微笑,因为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红翟衣,金丝刺绣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流苏,极长的凤尾图案,一直迤逦至裙。袖口亦有繁复的金丝刺绣,两寸来阔的堆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红痕被翟衣的红一衬,淡得像是片极薄极脆的淡红琉璃瓦。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只听得见衣声窸窣,内监拖长了声音报着各人姓氏,父兄官职,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从眼前一晃而过,遵照典仪,无限恭敬的行下礼去。如霜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晴妃说着话,漫不经心决定着这些女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的俯视着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仿佛跟她们隔着很远很远。咫尺宫门深似海,如霜伸出扇柄,调着架上的鹦鹉,嘴角依旧含着那缕似笑非笑:“他让你来——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笼架上的鹦鹉“呱”得怪叫了一声,扑扑地扇起翅膀来。微风带起她鬓侧的碎发,那一刹那逐霞看到她描画精致的眉峰,仿佛春山般淡逸悠远,微微蹙起。
  如今她已经高高在上,俯瞰着众生繁华。但一切都隔着这样远,像她自己的声音,曾经遥远的、模糊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王爷于吴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负义。”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见如霜笑了一声,笑声极轻,倒仿佛是叹息:“痴女子——”
  她耳廓发热,仿佛是在发烧,谁也不曾知道她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这一刻,她真的以为她被人看穿了。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的眼眸,但就在她凝望的时侯,这双眸子已经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尽了最后一分光和热,于是只剩了一点余烬。
  她的声音亦是,不带一丝温度:“那你等着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折子戏,起承转合,唱念打做,连一步也错不得,她顺顺当当成为了昭仪吴氏,极尽恩宠,皇帝凝望她的目光,总是温和平静,仿佛许久之前,就已经与她相知相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深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转过脸去,微低的侧影,会重叠在那个惊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后胸口就会牵出一种深切的痛楚。
  入宫只短短数日,已经有窃窃私语的流言,她与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妖娆的两生花,各自明媚鲜妍。但她并非淑妃,这位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仿佛是一尊玉像,完美无瑕,楚楚动人,却丝毫没有生气,连笑起来眸底也是暗的,没有一丝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宫中待年,或是封赦成为嫔御,或是赐给王公为妻妾,端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宫里可又要热闹些了。”如霜依旧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姐姐说得是。”
  皇帝其实并不好女色,此次选秀亦是阁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后的奏折本来如雪片一般,自从华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后,便突然尽无声息。据说太傅程溥曾经须发戟张,怒不可抑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执意立那妖孽为后,老臣便先一头碰死在太庙阶下。”如此一来,阁臣们催促着皇帝选秀,大约意图在名门闺秀间挑出位大虞皇后来。
  皇帝却没有选纳美人的兴致,临了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妖孽,端坐在宝顶之下,受着一众名门美人的礼拜。
  此次选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
领受赐宴,方才见着君王御容。
  宫中的七夕其实十分热闹,除了“乞巧”,循例在清畅阁赐宴诸亲王、公主。宫中饮宴,自然是罗列奇珍,歌舞升平。这日皇帝似颇有兴致,特命昭仪吴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词,赢得采声一片。如霜的性子素不耐久坐,起身更衣。不想入得后殿去,程远却悄然上前禀报:“娘娘,承毓宫派人来说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第十七章,芙蓉向脸两边开(3)
  晴妃素来体弱,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病着。后殿中极静,只听前殿歌吹隐约,如同仙乐一般飘缈传来,丝竹之中夹杂笑语之声,热闹繁华到了极处。如霜想到晴妃此时孤寂一人,委实可怜,便道:“我去瞧瞧她。”
  当下如霜便乘了步辇,内臣们提着一溜八盏宫灯,簇拥着辇驾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宫亦甚为远僻,此时阖宫皆在欢宴,道路僻静无人,只听秋虫唧唧,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富春宫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宫女们正斗巧作耍,嘻嘻哈哈,浑若无事,见着灯来,犹以为是颁赐——这样的节下,总会循例赏赐宫人的。待看清是淑妃来了,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脚乱行礼不迭。
  如霜本欲发作,又恐惊了晴妃,只狠狠望了程远一眼。程远会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会命人处置,于是径自踏进殿门,远远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只见重幔层层,殿中本只燃着两盏灯,灯光晦暗,越发显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轻了脚步,但见晴妃睡在榻上,朦朦胧胧,像是已经睡着了。唯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还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药,一边垂泪,一边吹着那碗滚烫的药汁。那宫女陡然见着她,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哽咽难语。如霜问:“怎么病成这样,也不传御医来?”那宫女拭着泪,道:“早就想传,可娘娘说是节下,怕皇上心里不痛快,只说自己平日就这样子,熬一熬就过去了。拦着不让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内官:“传我的话,开永济门传御医进来。”早有人答应着去了。灯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如霜趋前,轻轻唤了声:“姐姐。”晴妃呻吟了一声,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过了许久,晴妃终于睁开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唤了声:“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听见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喘息着,过了好半晌,仿佛缓过来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是……是……皇……皇贵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轻声道:“姐姐也太糊涂了,病成这样也不让人知道。”晴妃微微摇了摇头,便闭上了眼睛,像是再没力气说话。如霜本以为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挣扎着又睁开眼来,只是声音断断续续:“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喘息:“我们姐妹一场……临月……那日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气,呢喃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经渗出晶莹的泪:“只是他自己也不晓得,原来并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羡慕……”如霜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还是自己的手发冷。晴妃却是朦胧无意识的辗转,话语模糊断续。
  御医终于传了来,请完脉后,如霜在偏殿召见,道:“前几日精神都还好,突然怎么就又病成这样。”御医道:“娘娘的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好比一块木头,中间早已经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过人,慢慢调养,总可以好起来。”如霜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无可奈何,看着晴妃用了药,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宫中甬道为露水浸润,在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却听内官们的脚步声惊起枝上的宿鸟,唧一声飞往月影深处去了。不觉抬头一望,只见宫墙深深,几株梧桐树高过墙头,枝叶疏疏,映着一钩秋月。这一带宫室规制极是宏伟,月色下只见一重重金色的兽脊,冷冷映着月色,四下寂然无声,连灯火都没有一星半点,格外叫人觉得疏冷凄静。如霜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扶辇的程远吱吱唔唔,如霜知道宫中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来执意,程远只得答:“回禀娘娘,这里是景秀宫。”
  
                 
第十七章,芙蓉向脸两边开(4)
  景秀宫?
  心中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就是景秀宫。
  高高的宫墙下,疏桐月影,这里竟然就是景秀宫。
  她吩咐:“住辇。”
  步辇徐徐自辇夫肩头降下,程远上来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脸:“娘娘,还是回去吧,更深露重,万一受了凉寒,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说一句,本宫就立时成全你。”
  程远吓得打了个哆嗦,如霜自顾自抬起头来,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宫殿。
  循例历代皇贵妃皆赐居清华殿,但临月入宫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宫,后来虽册为皇贵妃,但一直未曾搬离。自慕氏殁后,景秀宫再无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洒扫,宫人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形同荒弃。
  如霜见垂华门上铜锁已经生了青绿色的铜锈,便道:“取钥匙来。”
  程远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头,程远急道:“娘娘,此时夜已深了,此宫封闭已久,还是待明日令人洒扫干净,娘娘再移驾前来。”
  如霜不语,程远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道:“娘娘若是此刻要进去,奴婢也不敢拦阻,请娘娘三思。”
  如霜面无表情,只是凝视着檐角那一钩明月,月华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鸱吻之上,过得许久,方才从唇中吐出两个字:“回去。”
  程远只觉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辇。夜中风冷,吹得那梧桐枝叶漱漱有声,内官们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明暗,摇曳不明。如霜的衣袖亦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
  她想起适才晴妃的呓语,那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字句,拼凑出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秘密,那个她绝不能去想起的惊骇。
  步辇行得极快,她回过头去,景秀宫已经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色里,月光朦胧,勾勒出连绵宫殿的轮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叠叠幢幢在视线里。
  
                 
[NextPage第十八章,谁念西风独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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