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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与画家

时间:2011-08-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丹青 点击:

退步集  > 第一部分 众生相与人物画第4节 地方与画家
 

    读陈安建《茶馆》系列   
    欧洲还是老样子。欧洲的老样子,我何以知道呢——从巴黎经比利时进入荷兰,行程半天,火车穿越国境,景色变,居然天色也变:法国壮美、比国沉郁、荷兰旖旎。到得阿姆斯特丹,看那雨光云翳,竟与17世纪当地风景画毫无二致。数日后造访哈尔斯终老的哈勒姆郡,唯见旧街俱在,屋舍俨然,卵石路间的青苔,酒馆瓷砖的幽光,还有北欧少男少女腴白面颊上的两团赤红,无不十足“荷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徜徉北欧才几天,我就想:这样的国度不出霍贝玛维米尔,实属天理难容,也才感悟两百年前丹纳写在《艺术哲学》里的论见,实在质朴而有洞见。   
    董其昌的“南北宗”说,与丹纳艺术论不是一个意思,但山水画的吴派皖派浙派,及扬州八怪金陵八家,也还以地方入论,大致名实相符的。前数年去看烟波浩渺富春江,想黄公望若放逐陕甘宁,谅必技穷。纽约博物馆藏宋人《胡笳十八拍》,那作者要是发配闽粤,则描绘北地大荒的笔意,也将损失净尽了。   
    不过以上意见在当代中国画坛谁人要听?虽则华夏九州至今方言喧哗而民风犹存,可是中国艺术家岂肯落后于“时代”。短短二十年,美术圈时风异变之速,犹甚于光阴:莫说“绘画”早经落伍,    
    便是“装置”之类,近年也为“行为”艺术家所耻笑。去年的成都双年展号称“架上架上”,分明呈露“绘画”的据守之状,而今秋广州三年展,绘画仅占小半,再过六年九载,绘画的比例谅必更其削减吧。   
    也好,变化速,证明活力盛,只是中国本土艺术家成千上万,能够与“世界接轨”而握手言笑者,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散在各地各省的“绝大多数”,想来仍在“架上”或桌面低头涂抹吧。落伍是太落伍了,而且画什么?怎么画?画成之后,又如何讨得当代评论家一句半句的敷衍或说法?虽然单是“绘画”一项,今亦多有似是而非的分支:表现,抽象,观念,卡通,玩世派,唯美派,工夫派,极简派……唯“反映生活”的“写实”一路,即前半个世纪中国油画的正源与大宗,颓然失势了。“坚持现实主义”之类叫嚣余音,偶或听闻,岂知事物而须“坚持”者,情形已经不妙。怎么办呢?官家的期刊展览固然仍是一方地盘,连这地盘也难攀附挤入而竟兀自“坚持”者,就大约是格外老实迂阔的傻汉,最近给我撞见的四川美院陈安建,正是这样一位憨人。   
    事情从头说起:今春,罗中立同志将我叫到川美捧场,所捧者,即昔年川美77、78届诸位英雄儿郎——重庆,是我旧游之地,川美好汉,更是多年故交,我于是慨乎其行。抵达当夜,纪念展开启。正厅作者名姓一律如雷贯耳,可是几幅当年的旧作仅以照片展示,近作则件件面目全非,同我们所熟识的四川油画风调,难以衔接对照了。惊艳之际,意下不免有所失落:我是来怀旧的,怀那川美80年代初叱咤风云之旧,但墙头的新作提醒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的新作不也面目全非,使当年谬赏的若干同好大失所望么?亦且川美老兄毕竟在本土一路变化,我在域外的涂抹,何足道哉。   
    到得二三楼展厅,作者名姓渐次陌生。游目四顾,就看见了陈安健色浓味咸的《茶馆》系列,不料这一看,好比酒席间尝一口当地土产的榨菜,我这才感觉自己分明到了四川。   
    论资格,陈安健是属“前辈”,与77、78级川美弄潮儿同届同窗;论现状,则除了一大堆画作,了无功名——这些,原不可怪,我所诧怪者,是在当年川美风云际会而风流云散后的今天,这位老兄居然将自己反锁在二十年前四川“乡土写实”的美学藩篱内,冷饭热炒,孜孜。那天,我仔细观看他的每一幅画,不禁有所感动,有所感慨了。   
    不消说,这批作品触目地过时、次要、边缘,画面平凡晦暗,休想给当代评论话语提供耸动新颖的说法,即便在二十年前,也必淹没在同代作品中——这些画既不见武斗现场的戏剧性,也没有青春主题的诗意:老茶馆、老茶具、老茶客,加上“照相写实”手法——如此而已。当年由罗中立率先取用的“照相写实主义”,在《茶馆》系列中熄灭了宣言般的英雄气息,作者仅以傻瓜机式的快照摄取茶客姿影,同时,以“照相写实”忠实而琐屑的技术,一五一十描摹着他们的面相与神态。   
    过时了,“照相写实”即便在中国也过时了,一如老茶馆正被无情而有计划地逐出都市的历史。陈安健的“照相写实”画面,就像在新城区映照之下更其寒碜的茶肆旧楼,又好比隔宿的茶水,余温寡淡,与茶主同其凉热——《茶馆》系列的斑斑细节,一望而知乃出自当地熟客的目光:人们饮茶、打牌、逗鸟,或者躺倒酣睡,没人注意他,偶尔,是一位女孩与作者隔座打量,半边脸融化在屋梁投射的天光中,状若发呆,稚气的面庞与老茶肆适成对比,这女孩的在座,暗示着古老茶馆的岁序延绵至今,而那少艾的目光也就迎对着画前的观众,使我们一时也成为座中的茶客。我们可能会同意:国中零星可见的“风情画”,大抵是矫饰的,低层次的自然主义,陈安健笔下的茶客百态则无不蒸发着真的市井气,因他自甘于做一位蜀乡的市井——茶客就茶,并非钟情于饮,而是与老茶馆世世代代朝夕旦暮的日常氤氲相厮守;重庆茶客陈安健,就是这样一位无可救药的地方画家。   
    丹纳笔下欧洲各国的古典宗师,当年岂不都是“地方画家”,孜孜,描绘着当地的风神与人文,从不想到域外的“世界”。他们的作品何其肥沃饱满,为盛极一时的世俗精神与文化土壤所滋养——中国眼下的情形,则世俗精神尽归之于宴乐,而文化土壤早已断失文化的根蒂,以致“风俗画”这一深植于“地方”的创作品类,尚未茁育即乏人问津,自行萎谢了。陈安健的作品不免背时而孱弱,因他的画道实在很孤单:他是对的,中国各地原该包孕多少本乡本土的风俗画;但他又是错的,在当今全国上下争相标榜的“新时代”,他的目光与思路,居然逡巡于山城茶馆的市井小民,见不到半点“与世界接轨”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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