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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时间:2015-04-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章诒和 点击:

  2009年10月31日,我刚由乌鲁木齐返回北京,就得知歌手陈琳自杀的噩耗。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就是我认识的“陈姑娘”。看到报纸刊出的照片,无可回避了,亡者就是陈琳,就是我的陈姑娘了。


  除了陈琳的前夫沈先生,几乎没有人知道我认识她,且是朋友。几天后,沈先生发来短信,说希望我能在她的追思会上讲几句话,让它随着歌声飘入天堂。我回复道:我会以文字的方式来表达。

  从死讯传来至今,我的心一直不平静,很想写两句。是悼亡,也是写给自己的。因为,死是所有人一致的归宿,早晚而已。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到望京小区看望由重庆来的学者王康。客人太多了,多到谁也不认识谁。夜幕降临,大家围坐在几乎望不到尽头的长桌吃饭。突然,一个年轻女士把众人排开,一定要挤到我的旁边。

  她坐下了,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陈琳。”这名字太平淡了,平淡到和她身上那件白布衬衫一样。

  旁边的主人做补充:“陈琳是流行歌手,挺有名气的,我们重庆人。”

  “我叫章诒和。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

  “章老师,我知道你。读过你的书,多好的书哦!”

  吃惊不小,一个流行歌手。“真的吗?我非常感谢。”说罢,埋头吃饭。只顾和王康说话,便也不怎么注意她。

  没几分钟,我发现陈琳的位置空了,人呢?毕竟我和剧团、戏班打过多年交道,知道演员的情感状态。我放下筷子,跑到卫生间。果然她在那里,把脸埋在盆池,用手不断撩着自来水,冲洗自己的眼睛。她在流泪,在哭泣……“陈姑娘!”我轻轻地叫着。

  回转身,眼里挂着泪,脸上全是水,非常可爱。她说:“啊,‘陈姑娘’,多好听!章老师,你以后就叫这样我吧。”

  之后,她向我解释,自己喜欢哭。高兴,要哭;难过,也要哭。现在哭,是高兴,因为意外认识了我。

  我说:“你太年轻。成熟的艺人,都不这样。”

  “我不年轻,都三十多岁了。”

  我们一起回到了餐桌。重庆的菜,太辣。我能吃的只有放在眼前的油炸花生米。不一会儿,手机响了,临时有事。只得匆匆告辞。

  等电梯的时候,陈琳跑来,说:“章老师,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就这样,我们手机短信频繁。她一天能发送十几条,每一条的落款都是:“陈姑娘。”

  一天,陈琳来电话,说要送我一件小东西,而且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她亲手做的。一下子懵了 —— 自失去所有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最喜欢的?我们约定在友谊商店的咖啡厅碰面。陈姑娘来了:旅游鞋,运动服,布挎包,墨镜,素面,短发,任谁也猜不出她是个有些名气的歌手。

  她说,自己早到了,不过是坐在汽车里等我。我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她只喝矿泉水。话没说上两句,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口袋,打开口袋,取出一个日式小陶碗。双手递到我的眼前,说:“章老师,你打开看看吧。”

  揭开碗盖:五香花生米,装得满满的。顿时,我联想起在望京小区餐桌上,只吃花生米的情景。“陈姑娘,你这样用心,我该如何谢你?”

  后来,我拿一条英式图案的丝巾以为回赠。她闹起来,说礼物太贵重,自己所赠不过是一碗花生米罢了。因为不公平,是绝对不能收的。不容分说,我把丁香紫颜色的围巾绕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自己去照镜子。说:“不好看,管保退货。”

  她乖乖地去了,笑嘻嘻回来。红着脸说:“真好看呢。”

  我很感动,她性情率真,称她为姑娘,是叫对了。

  我们多次在咖啡厅碰面。陈琳送我的光碟,里面是她的演唱专辑。她还告诉我,在学习英文,幻想着能去美国专门学习流行音乐。

  自打听说我是一个人生活,陈姑娘就一百个不放心了。天天短信问我,早餐吃了吗?午餐吃的是啥?晚餐准备好了吗?我被盘问得像个罪犯,一日三审。一天,她打来电话。说马上开车来接我,家里炖了一锅鸡汤,鲜死了。

  她把丈夫介绍给我。沈先生很客气,将华丽敞亮的客厅让给我俩聊天,自己则躲进书房去了。家中的摆设,简单却不失精致,角落里有高尔夫球杆、网球拍。我觉得,陈琳的生活过得已经很爽了。

  不久,在无意中得知我的脚“崴”了。这下子,她比我急。非拉着我上她家去住几天。说,有个好按摩师等着呢!

  一次,我们谈到子女对待父母的问题。她讲出自己多年的苦恼。我说:“任何父母都是有缺点的,甚至是过失。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而孝敬老人则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所谓孝敬也很简单,比如,你看到重庆明天的天气是四十度,能不能打个电话问候家人;碰见大风大雨,能不能打个电话,提醒关好窗户。其实,父母要求子女的并不多,一声问候,就足以让他们眼泪汪汪。”陈琳很快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让我啼笑皆非的是她同样也关心我,只要北京刮风,下雨,高温,陈姑娘的短信就来啦:关上窗户没有?衣服穿暖了吗?煮绿豆汤没有?有一天,陈琳打来电话,让我猜她在干什么。我说:“你太难为人了。”

  她不无得意地说:“母亲病了,我在医院陪伴呢!”

  2006年,我送了本新着给陈琳。读后,她对我说:“和过去的艺人相比,我很知足了。但是在技艺方面与老前辈相比,那差得太远、太远了。我今后会努力,要把歌唱得更好。”

  我问:“怎么才算好,标准是什么?票卖得好,就算好?上了央视,也算好?还是获了奖,就是真的好了?”

  一连几问,她沉默了,表情变得很复杂,困惑又茫然。我知道陈琳有四川清音和扬琴的功底,于是,鼓励她走自己的路。我说:“戏曲段子,你就是再不会唱,也比半男不女的李玉刚强三分。”她说,自己现在也有点喜欢京剧了。我建议她先学梅派。没几天,她就在电话里给我唱《贵妃醉酒》,毕竟受过专业训练,一出手,就像那么回事。但是,她不时尚,既赶不上选秀的“超女”,也拼不过阴阳“怪胎”[注:不是指专业男旦]。人生的痛苦,有时候不一定是自己遭遇的失败,而是他人无端的成功。我甚至觉得鼓励陈姑娘上进,乃是绝大的错误。因为一个非顶级的歌手,越是有雄心,就越艰难,并潜伏着覆没的危险。今天也不同于“万恶的旧社会”了,从前的戏班子,演员按头牌、二路、三路顺序排列。现在,管你是大姐大,还是黄毛丫头,都站在第一排,竞争残酷,甚至不择手段,使出台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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