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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鹿地夫妇(2)

时间:2015-01-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萧红 点击: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并没拆开读,因为我的英文不好。他们两个从地板上坐起来。打开这信:
  “随时可来,我等候着……”池田说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我说对么!那医生当我临走的时候还说,把手伸给他,我知道他就了解了。”
  这回鹿地并不怎样神气了,说话不敢大声,不敢站起来走动。晚饭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灯放在地上,灯头被蒙了一块黑纱布,就在这微黑的带着神秘的三层楼上,我也和他们一起吃的饭。我端碗来,再三的不能把饭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发亮的眼睛,好象她对她自己未知的命运还不如我对他们那样关心。
  “吃鱼呀!”我记不得是他们谁把一段鱼尾摆在我的碗上来。
  当着一个人,在他去试验他出险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险之中,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安宁呢!我实在对这晚餐不能够多吃。我为着我自己,我几次说着多余的闲间话:
  “我们好像山寨们在树林里吃饭一样……”按着我还是说:“不是吗?看像不像?”
  回答这话的没有人,我抬头看一看四壁,这是一间藏书房,四壁黑沉沉的站着书箱或书柜。
  八点钟刚过,我就想去叫汽车,他们说,等一等,稍微晚一点更好。鹿地开始穿西装,白裤子,黑上衣,这是一个西洋朋友给他的旧衣裳(他自己的衣裳从北四路逃出来时丢掉了)。多么可笑啊!又象贾伯林又像日本人。
  “这个不要紧!”指着他已经蔓延起来的胡子对我说:“像日本人不像?”
  “不像。”但明明是像。
  等汽车来了时,我告诉他:
  “你绝对不能说话,中国话也不要说,不开口最好,若忘记了说出日本字来那是危险的。”
  报纸上登载过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车被验查。假若没有人陪着他们,他们两个差不多就和哑子一样了。鹿地干脆就不能开口。至于池田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日本的中国话。
  那天晚上下着一点小雨,记得大概我是坐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两小箱笼颠动在我们膝盖的前边。爱多亚路被指路灯所照,好象一条虹彩似的展开在我们的面前,柏油路被车轮所擦过的纹痕,在路警指管着的红绿灯下,变成一条红的,而后又变成一条绿的,我们都把眼睛看着这动乱交错的前方。同时司机人前面那块玻璃上有一根小棍来回地扫着那块扇形的地盘。
  车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诉车子左转,而后靠到马路的右边。
  这座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因为司机人不在,等不及了,就从扶梯跑上去。我们三个人都提着东西,而又都跑得快,好像这一路没有出险,多半是因为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医生在小客厅里接待着鹿地夫妇:
  “弄错了啦,嗯!”
  我所听到的,这是什么话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医生。
  “医生弄错啦,他以为是要来看病的人,所以随时可来。”
  “那么房子呢?”
  “房子他没有。”池田摆一摆手。
  我想这回可成问题了,我知道S家绝对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吗?而后我说到我家去可以吗?
  池田说:“你们家那白俄呀!”
  医生还不错,穿了雨衣去替他们找房子去了。在这中间,非常恐慌。他说房子就在旁边,可是他去了好多时候没有回来。
  “箱子里边有写的文章啊!老医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像枭鸟的眼睛那么大。
  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医生回来了,医生又把我们送到那新房子。
  走进去一看,就像个旅馆,茶房非常多,说中国话的,说法国话的,说俄国话的,说英国话的。
  刚一开战,鹿地就说过要到国际上去宣传,我看那时候,他可差不多去到国际上了。
  这地方危险是危险的,怎么办呢?只得住下了。
  中国茶房问:“先生住几天呢?”
  我说住一两天,但是鹿地说:“不!不!”只说了半截就回去了,大概是日本话又来到嘴边上。
  池田有时说中国话,有时说英国话,茶房来了一个,去了,又来了一个。
  鹿地静静地站在一边。
  大床、大桌子、大沙发,棚顶垂着沉重的带着锁的大灯头。并且还有一个外室,好像阳台一样。
  茶房都去了,鹿地仍旧站着,地心有一块花地毯,他就站在地毯的边上。
  我告诉他不要说日本话,因为隔壁的房子说不定住的是中国人。
  “好好地休息吧!把被子摊在床上,衣箱就不要动了,三两天就要搬的。我把这情况通知别的朋友……”往下我还有话要说,中国茶房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白铜盘子,上面站着两个汽水瓶。我想这个五块钱一天的旅馆还给汽水喝!问那茶房,那茶房说是白开水,这开水怎样卫生,怎样经过过滤,怎样多喝了不会生病。正在这时候,他却来讲卫生了。
  向中国政府办理证明书的人说,再有三五天大概就替他们领到,可是到第七天还没有消息。他们在那房子里边,简直和小鼠似的,地板或什么东西有时格格地作响,至于讲话的声音,外边绝对听不到。
  每次我去的时候,鹿地好像还是照旧的样子,不然就是变了点,也究竟没变了多少,喜欢讲笑话。不知怎么想起来的,他又说他怕女人:
  “女人我害怕,别的我不怕……女人我最怕。”
  “帝国主义你不怕?”我说。
  “我不怕,我打死他。”
  “日本警察捉你也不怕?”我和池田是站在一面的。
  池田听了也笑,我也笑,池田在这几天的不安中也破例了。
  “那么你就不用这里逃到那里,让日本警察捉去好啦!其实不对的,你还是最怕日本警察。我看女人并不绝顶的厉害,还是日本警察绝顶的厉害。”
  我们都笑了,但是都没有高声。
  最显现在我面前的是他们两个有点憔悴的颜面。
  有一天下午,我陪着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对于这一点点时间,他们是怎样的感激呀!我临走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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