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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幔

时间:2014-06-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至 点击: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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