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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下部)(30)

时间:2011-04-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巴金 点击:

    “没有了,”觉慧答道,接着他又换了语调说:“还有一件事,你以后见到剑云,请你跟他说一声,我问他好。我来不及去看他。他身体不好,应该好好地将息。”
    “好,我一定跟他说。你还有别的话吗?”觉民凄然地说。
    “还有黄妈,我真有点舍不得她。你要好好地待她埃”“我晓得,你还有什么话吗?”
    “琴姐……”觉慧说了这两个字又止住,马上换了坚决的语调说:“没有了,”接着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们两个早点到上海来。”
    “你路上要好生保重啊,”觉民说罢,便跟着张惠如、黄存仁两人上岸去了。
    他们立在岸上,他立在船头。他跟他们对望着,彼此不住地挥手。
    船开始动了。它慢慢地从岸边退去。它在转弯。岸上的人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觉慧立在船头,眼睛里还留着他们的影子,仿佛他们还在向他招手。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他们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们,他的哥哥和他的两个朋友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先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他的眼睛所触到的,只是一片清莹的水,一些山影和一些树影。三个舟子在那里一面摇橹,一面唱山歌。
    一种新的感情渐渐地抓住了他,他不知道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离开家了。他的眼前是连接不断的绿水。这水只是不停地向前面流去,它会把他载到一个未知的大城市去。在那里新的一切正在生长。那里有一个新的运动,有广大的群众,还有他的几个通过信而未见面的热情的年轻朋友。
    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会把他从住了十八年的家带到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中间去。他这样想着,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没有时间去悲惜被他抛在后面的过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后一次把眼睛掉向后面看,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仍旧回过头去看永远向前流去没有一刻停留的绿水了。
     -返回目录-后记
    《家》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家》之前发表的《灭亡》只是一个中篇)。它是在一九三一年作为《激流三部曲》之一写成的。所以最初发表的时候用了《激流》的名字。我写这本小说花去的时间并不多。然而要是没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我很早就说过,我不是为了要做作家才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家》里面不一定就有我自己,可是书中那些人物却都是我所爱过的和我所恨过的。许多场面都是我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我写《家》的时候我仿佛在跟一些人一块儿受苦,跟一些人一块儿在魔爪下面挣扎。我陪着那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欢笑,也陪着他们哀哭。我知道我是在挖开我的回忆的坟墓。那些惨痛的回忆到现在还是异常鲜明。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被逼着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以至于得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因为爱怜而痛苦,但同时它又充满恶毒的诅咒。我有过觉慧在梅的灵前所起的那种感情。我甚至说过觉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说的话:“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一直到我写了《家》,我的“积愤”,我对于一个不合理制度的“积愤”才有机会吐露出来。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写的一篇“代序”里大胆地说:“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我控诉’。”
    《家》就是在这种心情下面写成的。现在,在二十二年以后,在我所攻击的不合理的制度已经消灭了的今天,我重读这本小说,我还是激动得厉害。这可以说明:书里面我个人的爱憎实在太深了。像这样的作品当然有许多的缺点:不论在当时看,在今天看,缺点都是很多的。不过今天看起来缺点更多而且更明显罢了。它跟我的其他的作品一样,缺少冷静的思考和周密的构思。我写《家》的时候,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说教者,所以我不能够明确地指出一条路来,但是读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事实上我本可以更明确地给年轻的读者指出一条路,我也有责任这样做。然而我当时还年轻,幼稚,而且我太重视个人的爱憎了。
    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重佣家》的时候,我本想重写这本小说。可是我终于放弃了这个企图。我没法掩饰二十二年前自己的缺点。而且我还想用我以后的精力来写新的东西。《家》已经尽了它的历史的任务了。我索性保留着它的本来的面目。然而我还是把它修改了一遍,不过我改的只是那些用字不妥当的地方,同时我也删去一些累赘的字句。
    《家》自然不是成功的作品。但是我请求今天的读者宽容地对待这本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写的小说。我自己很喜欢它,因为它至少告诉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丽的东西。
    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巴金1953年3月4日
     -返回目录-附录一 呈献给一个人(初版代序)大前年冬天我曾经写信告诉你,我打算为你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我有种种的顾虑。你却写了鼓舞的信来,你希望我早日把它写成,你说你不能忍耐地等着读它。你并且还提到狄更司写《块肉余生述》的事,因为那是你最爱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屉里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说还不曾动笔。我知道你是怎样焦急地在等待着。直到去年四月我答应了时报馆的要求,才下了决心开始写它。我想这一次不会使你久待了。我还打算把报纸为你保留一份集起来寄给你。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说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而报告你的死讯的电报星期日就到了。你连读我的小说的机会也没有!
    你的那个结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万想不到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药结束了你的生命,虽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经听见你说过要自杀。
    你不过活了三十多岁,你到死还是一个青年,可是你果然有过青春么?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么惨痛的历史埃你完全成为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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